那天晚些时候,管事送来了外院大夫的医案,与她写的差不多,蒲茶提着的心才落了地。她头一回做大夫,结果还行,这极大地鼓舞了她的士气。
第二天面对千椎时,也十分大方地给了他一个不错的脸色。
她带着一篮子蒲蒻上船,下船后便钻进了小厨房里。
千椎靠在门口,看她在厨房里忙活。
她从前是什么样子,他记得不大清楚了——恰如她所指责的那样,从前他并不怎么关注她。蒲月宫里的蒲蒻糕比别处更合他口味,但也不足以让他去关注一个不曾放在心上的人。
对她心动之前,在他对蒲茶稀薄的印象里,记得最深刻的只有两个晚上。
一个是她骗傻皇子出宫那一晚。她骑着马出现在营地里,因为个子太小,下不了马,还是叫人扶下来的。
傻皇子被人抓住,像个孩子一样哭喊着她的名字,可年岁未及十五的蒲茶只是漠然地看着他被人拽下去,脸上丝毫不忍也没有。一转头,却又没事人一般,像花痴一样看着他。
便是傻皇子死了,她也不曾为之动容。傻皇子虽然脑子不好,但众人皆知,傻皇子待她还不错。
为人冷酷且城府太深,他想。像她这样的女人他见得太多了,看见就犯恶心。
但她这样的人适合后宫,柏的后宫里多几个这样的人才好,否则应付不了老家伙们塞进去的人精。
另一个是桃源镇那晚。她眉目柔婉和顺,与那个年轻人亲昵地牵着手,像普通人一样开开心心地看花灯。看见他时,眼里既没有从前的痴恋,也没有半分愤恨。
他原以为,以她的脾性,应该会恨他。
虚伪的女人心胸不会很宽阔,格局也不会很大。他们一家的落魄虽有她自己任性的缘故,却也与他脱不开干系,她理应恨他,将所有的责任都归结在他身上。
但她没有。她看着他,像是看着一个陌生人,没有任何好恶情绪。
以她的年岁,能够这样轻易放下恨意,这已足够令人夸赞了。
在那个瞬间,他稍稍意识到,兴许她并不是他以为的那种人。
她计较时,半分都不肯让,撞破南墙也不回头;她放下时,也能将过往纠葛掏得干干净净。
昨日闹得几乎让他下不来台,今日便能毫不计较地在小厨房里做点心。
一只小木盆突然怼到他面前,险些怼到他脸上。
“帮我打盆水过来。”蒲茶十分不客气地使唤他。
她穿着最普通的布衣,使唤起他来没有半分卑微,也不像昨天一般,他不引诱着她说话,她就绝不吭气。
她情绪来得快,走得也挺快的。
千椎双眸倏然明亮起来,默默地接过木盆,转身出去打水。
这里有从山间引来的泉水,素日只用来煮茶,他接了一盆,搁在她手边。
“怎么这么慢?”她抱怨道。
蒲茶将蒲蒻泡进去,细细地清洗了一遍,随后捞起蒲蒻,又使唤他倒掉水,重新打一盆过来。
千椎拿着木盆,从她尚未来得及收回的掌心里发现了薄茧和细碎的纹路。
这两样绝不会出现在世族贵女手上。
他端着装满水的木盆再回来时,蒲茶只翻了个白眼,没再吐槽他。
做点心不是一个轻松的活计,做蒲蒻糕更不是。整个过程很繁琐,但她眉头都没有皱一下,只是在发现灶台里没点火时才愣住了。
无论在哪里,她用的灶台里都是有人点好火的,她不知道该如何让那些柴火燃烧起来。
她下意识地望向千椎:“我不会点火,你会吗?”
“你使唤我使唤得挺顺手的。”他抱着手靠在门框上,漫不经心地说。
“是你要吃点心呀。这里又没有别的人,难道让元宵来想办法吗?”她瞪着圆圆的眼睛,理直气壮:“你昨天才说要让我看看你有多好,今天就怼我了吗?你就是这样对人好的?”
怎么会有人生气也这么活色生香呢?
千椎盯着她饱满润泽的唇瓣看了片刻,挪开视线,淡淡道:“随口一说罢了,哪里就算得上怼你了。”
他今天穿的也是窄袖的袍子,袖子很容易便挽到了手肘上,露出肌肉紧实的小臂来。厨房隔壁便是柴房,他抱了些干柴过来,半蹲在灶台前点火。
这回轮到蒲茶抱着手在一边看了。
这么一件登不上大雅之堂的事,经由他做来,竟然添了几分雅致之意。
反正都使唤上了,也不怕多使唤几次。蒲茶把能扔出去的事全扔给了千椎,使唤得他团团转。
他也很配合,让刷锅洗碗也不在话下,不过明显不大熟练,上手便摔碎了两个碟子。
蒲茶笑得一点儿也不客气,千椎用眼睛给她送了几轮冰刀也止不住她。
他和蒲茶僵持,从前落败的必是蒲茶无疑,如今蒲茶拿捏着他,只能是他认输。
千椎收起了漫不经心,认真地对待那堆碗碟。事实证明,当他认真起来时,这堆碗碟也能被收服得妥妥帖帖。
蒲茶守着蒸笼,瞧见他卯起劲一本正经刷碗刷锅的样子,险些撞到蒸笼上。
谁刷个锅还那么认真啊?
蒸好点心,蒲茶用点心碟子盛好,推到他面前。
“你不吃么?”千椎问。她把所有蒲蒻糕都留给他了。
“我不爱吃啊。”蒲茶无所谓地说:“我要去看书了。”
千椎看着那碟蒲蒻糕,心情有些复杂。
午膳自然是千椎做。
蒲茶尝了一筷子菜,味道竟然还不错。若非岛上没有别的人,她都要以为是府里厨子做的。
元宵也有份,在一旁正吃得欢。
千椎正望着她,眼中满是期待之色。
他的情绪浅白到她都能看懂,这令她不禁起了鸡皮疙瘩。这个狗男人,无时无刻不在向她展露着他的殷勤,实在是一件叫人困扰的事情。
从前的她之于他,也是这样的吧?那确实是蛮烦人的。
“看什么看?”她凶巴巴地说道:“把我食欲都看没了。”
千椎眉头一皱,又很快松开,随后十分乖巧地低下头,不再看她。
蒲茶想着不能给他好脸色,把米饭吃干净了,菜却只敷衍地戳了几筷子。
她起身,却见千椎眉头又皱上了。
“你吃得太少了。”他说道。蒲茶回京时便已瘦了许多,这些日子更瘦削了,衣服下面空荡荡的,腰身细瘦得不盈一握。
“看着你吃不下。”她不怕死地挑衅他。
千椎不上当:“晚膳不用看我,你晚膳多吃些。”
“你又怼我。”她蛮不讲理地指控:“我最讨厌别人怼我。”
千椎:“……”
“是孤的错。”他从善如流地道歉,丝毫犹豫也没有:“孤并非有意,只是心疼你。”
“你若是当真心疼我,午膳便离我远一些,别坐我对面。”蒲茶得寸进尺。
千椎不接话了,低头慢条斯理地继续吃饭。他吃饭很慢,往往蒲茶吃完了,他才吃到一半。
一日三顿只剩下这么一顿,他怎么也不会让步的。
“哼,狗男人,就知道你一点儿也不真心。”蒲茶肆无忌惮地继续刺激他。
“狗男人”三个字一说出口,他脸色就变了。
蒲茶在心里骂了他很多回,还是头一回不小心说出口。
她也知道嚣张得有些过了,硬着头皮顶着他有些冷寒的目光。刺激他让他失去对她的兴趣是一回事,激怒他是另一回事。
玩过头了,她在心里哀嚎,这狗男人不会发脾气要她命吧?
万万没想到,他冷冰冰的脸色慢慢地消融了,又恢复到平常淡淡的神色。
“这样粗俗的用语不适合你,以后还是莫说了。”他竟然还能心平气和地对她说教。
可怕的男人,蒲茶心道。她这样直白地骂他,而他刚才明明就生气了,居然瞬间就压下去,这得有多深的城府?
她也不敢多留,赶紧溜了。
日子一天天过去,两人都渐渐习惯了这样的生活。
面对蒲茶的冷言冷语,千椎心里很快一点儿波澜也没有了,反而能够很顺畅地接着她的话捧一捧她。他知道蒲茶的目的,蒲茶那点儿小心机在他面前像是小孩子的手段,太容易捉摸,也太容易掐住其七寸。
蒲茶在直来直去之间,也全然出卖了自己的本性。
她脸皮比以前已经厚很多了,却仍然被他打了个猝不及防。他能厚颜捧着她,她却咽不下那么难消化的梗。往往他捧完,她就只能借着看书落荒而逃。
夜里的出诊也持续着。王府人多,就算没有大病,小病小痛也是不断。只是以往,许多人小病小痛忍一忍就过去了,如今都可免费诊治,便是心里有些怕,也还是会过来求医。
蒲茶到底是个新手,也失手了几回。好在外院的大夫还行,依靠他的医案和药方,蒲茶也积攒了不少经验。
没过多久,她的生辰就到了。一贯抓住各种机会献殷勤的狗男人却一点动静也没有,管事也没有任何表示,像是全然不知道这件事一般。
蒲茶自己没放在心上。一个人在外,生辰不生辰的已经不重要了,重要的只有生存。
狗男人知道不知道,当然更不重要。
这天千椎却说要带她去看王太医。
蒲茶以为是三爷爷的要求,毕竟三爷爷知道她的生辰,便换装随他出了门。
然而马车走的却并不是王氏府邸的方向,而是一路奔向城外。
蒲茶疑惑地盯着千椎:“不是去看三爷爷吗?”这心机男又耍什么花招?
千椎却只以手支着额头,闭目小憩,并不回答她。
“哼!狗男人!”她气闷地骂道。
现在千椎听到这几个字也不会生气了。用到这个词,她的小脾气与小伎俩也到顶了,只要他不回应,她也没有别的话可以讲了。
果然,剩下的路途蒲茶特别安静。
马车穿过一片树林,在林中的一间宅邸前停了下来。
千椎下了马车,将帷帽递给她:“到了,下来吧。”
蒲茶将脸扭向一边,不肯动。
千椎不慌不忙地说道:“你爹娘在里面等你许久了,你不想见见他们么?”
蒲茶猛然回过头,双眸亮若星辰。
千椎笑道:“真的,他们昨日便到了。因着一路劳累,孤叫他们歇了一晚,今日才带你来。”
她戴上帷帽,迅疾利落地跳下了马车,大步向宅子跑去。
宅子的门打开来,门前站着一对中年男女,正是她思念已久的阿爹和阿娘。
千椎早已伸出手来,想扶着她,却只落了个空。她避过了他的手,撑着车壁跳下去的。
他无声地望着她的背影。
到处都是柏的眼线,他仍然送给她这样的大礼,她却连一眼也没有多看他。
她又欠他一份自省书了。
本卷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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某鱼:脾气之臭如你,在蒲怼怼的攻击下,是怎么保持良好心态的呢?
千椎:她怼孤一回,孤就给她记一份自省书,至今已累积了三十份。
某鱼:……你凭啥觉得她会写?她都还没看上你呢!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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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0章 生辰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