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一早,等姜月醒来时,屋里早就空荡荡不见魏晏州人影,等泠玉进来替她梳洗才知道,是齐王有令,明日便要启程回建安,魏晏州已经去准备一应随行的事了,只不过其余重要事务依旧没让他插手,于是今晚也就没空过来。
没想到回去的命令下来得这么快。
泠玉替姜月铺叠被褥时忍不住问道:“娘子,你以前去过建安么?那里到底是不是一个好地方?”
“你没去过?”姜月反问道,她昨夜想了一大通事情,且都是因为魏晏州,因此整整一日情绪都不佳。
泠玉算了算时候,以为她是月事快来了,所以语气才会不友善,便也没在意,她挠着头说:“娘子开玩笑了,我怎么会去过建安,那可是原来梁朝时候的都城,天子脚下寸土寸金啊。”
姜月淡淡斜了她一眼,就知道这个丫头土里土气没什么见识,连话都不想搭理。
可泠玉越想越激动,嘴巴开闸一样,“不过我还记得在我四岁的时候,阿爹去建安做过生意,跟我描述过建安的盛景,说那里入夜后灯火通明,就像一座不夜城,噢还有那里的桂花糖葫芦,阿爹给我带了一串回来,我到现在都还记得那个味道呢。”
说到这里,泠玉的语气渐渐低了下去,“我以前以为阿爹要是再去一次建安,我就还能再吃一次,可是后来发现那个味道这辈子都尝不到了……”
等姜月转头看她时,发现她已经低下头,她的个子本就比自己矮小,因此看不到她的神情。但姜月根本无法共情她的心情,一根糖葫芦就能让她记了十年,那么他们那些原本生活在建安城里的人呢,失去的东西那么多又该从何记起?
她的面目淡然扫过泠玉身后的窗槛。
好在泠玉情绪散得快,只过了一会儿功夫便又恢复成原来的模样,等她去建安一定要找找看桂花味的糖葫芦,也让娘子尝尝。
嬉笑着抬起头对姜月说道:“我去打盆水来帮娘子洗漱。”说罢一溜烟就出了门。
姜月坐到铜镜前整理鬓角,素手从发髻上取下一支支钗环,目光仔细打量镜中的自己,嘴唇却缓缓张开,在空无一人的屋子里却淡漠说了句:“殷然,来都来了,还不进来坐坐么?”
话音落下,就见门轻轻打开又合上,姜月没有回头,自顾自地梳头,嘴角轻轻勾了勾。
“你怎么知道是我来了?”她的身后屏风里突然闪现一个女子身影,声音十分清脆但也没什么温度。
姜月着才边梳头边转过身朝那人道,“能越过外面那些守卫来去自如,没有过人的轻功怎么行?除了你步殷然,当今世道还有哪几个人能做到?”
“你这张嘴还能夸人?”这时,屏风后缓缓走出来一名女子,她身着一袭简练夜行衣与房里温香软玉的气氛十分违和,她的面容线条偏硬朗与中原女子不同,鼻梁高挺如他们北地的雪峰,耸立的眉骨令双眸都显得深邃,为面庞增添凌厉之色,整体清冷没有半分笑意,如她腰间配着的短剑一样冰。
姜月见她出来后扯了扯唇角,“不爱听么?那算了。”
说罢又回到铜镜前,先头还在笑的脸登时也绷紧了线条,不见任何表情,“又是来要消息的么?上一回我都把公羊申这么重要的消息透露给你了,才过了几日就又来。可现在魏晏州都在府里,一切如旧,我还找不出什么可疑的地方。”
“不是。”步殷然双手抱胸靠在屏风旁,言语简洁只丢出了两个字。
“不是?不是的话你又来做什么?祁也默连你都用上了,你可别告诉我进来只是来看看我,同我叙叙旧?”姜月朝身后冷笑了一声。
她从十三岁起就认识步殷然,她们同为祁也默培养的细作,但步殷然是实实在在的朔人,且自幼被祁也默收养训练,对祁也默有绝对的忠诚,和姜月这种半途合谋的人不一样。
步殷然的功夫一般,轻功却是菁纯。因此和姜月的任务不同,她穿梭于各个暗桩之间探取情报,要不是前些时候他们传递消息屡屡失败,步殷然也不会被祁也默调派过来跟着姜月。
不过哪怕是相识十年,她们二人之间的关系也说不上好。一个中原人一个朔人,一个时常媚色示人,一个又只会白拿消息,又有谁看得起谁?
果不其然,步殷然翻了个白眼,“我和你有旧可以叙?跟你们中原人说话真费劲。”
“那你找我来做什么?”姜月更没什么好气。
步殷然走近几步漫不经心道:“还不就是来看看你接近魏晏州的事进行到哪一步了。”
她不提这事还好,一提起来,铜镜中仿佛出现了那张对她表现得极为温和的脸,可姜月的脸色都变了,就是这个人让她烦了一日,他根本就是荤素不进。
“还没得手?”步殷然见她不语,便挑眉抬眼问道。
姜月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继续收拾装面,随口道:“魏晏州不是穆岩那种好色之徒,且他阴险多疑,我能留在这里已经很不容易,要是他真的不近女色,我也没法子,我原来魅惑穆岩的那些手段他未必受用。”
姜月颔首顿了顿,“而且他已经答应我让我继续留在府里,这样还不够么?”
步殷然的表情一惯冷冰冰,此时突然哂笑了一声,“你在穆岩身边待了那么久,怎么现在连男人的鬼话都还能信?他要是过了几天想把你打发了怎么办?”
姜月一脸的无所谓,“打发了就打发了,反正大殿中闹这一出对魏晏州的打击已经够大了,他现在不就已经闲赋在家,要是回去建安少不了还要被那些朔人贵族刁难,恐怕翻身都难。”
步殷然抱剑轻轻哼笑一声,“但主上要的不止是这个结果,魏晏州是先王义子,手里本来就有不少势力,就是你们中原人说的树大根深这个意思,也不会一下就连根拔起,主上要让他的势力一步步被瓦解,就像对穆岩一样,直到他所有的权力全都失去,被主上收回。”
姜月这时已经隐约能猜到祁也默的野心,他先吞并燕国再想铲除魏晏州,这样一来不止是齐国,中原以北就都在他的手上,他怕是不止安于一个摄政王。
如果再往南打下去,那么就是整个中原……
“所以你留在这里做个名不副实的姜娘子还不够,主上要的是魏晏州对你绝对的信任和全部托付,这样才更方便我们做事。你的那些手段我不懂,他能不能被你吃下我也不知道,但是有一点,主上的命令必须服从,如果魏晏州不受用那你就换个方法。”
“我就怕你觉得穆岩已经死了,自己的目的达到后就想对主上其他的命令随便糊弄过去。”
姜月听罢后顿了顿手,静静地放下梳子,转身对她笑道:“是你觉得我想随便糊弄还是祁也默觉得?”
那个笑容像是石子丢入湖面,泛起了阵阵涟漪,她眼角上挑更是仿佛洞悉了一切算计,“所以你今日过来找我,就是想借这个由头想提醒我不要试图存有异心是么?”
步殷然面无表情地盯着她,这样就已经表示了默认。
“姜月你别忘了,你还能活着有报仇的一天,就是因为主上救了你还给你机会,主上对待你一个中原人到这样的地步,你该知足了。”步殷然的脸色骤变,声音低沉又清晰,仿佛带着不容置疑的威力。
姜月瞧了步殷然一眼,她到底是跟随祁也默时间最久,就连语气都变得像起来。祁也默是救了她,还训练她,但姜月不觉得那是祁也默对她的另眼相待,因为那些都只是为了把她这把刃磨得更锋利去刺向别人。
她记得那些年阴冷的暴室黑得不见五指,十三岁的少女被关在里面没有办法出去,同被关着的还有两个残暴的燕兵,他们拿刀在不断向她靠近……而祁也默说过,这间暴室只有活着才能出去。
房中寂静良久,两人都不作声,但终究是姜月率先打破了这个僵持的局面,“魏晏州这里我会想法子尽快,如果完不成任务或者背叛了祁也默,以祁也默的性格,你觉得我还会有活路么?所以你大可以放心。”
姜月就算嘴不讨喜,但也还算是肯听话,步殷然心中本可以松一口气,可姜月偏偏要多说后面半句话。如果姜月敢背叛就是一枚弃子,只要是弃子就不会有好下场,步殷然心中莫名地觉得这句话让她不舒服。
可姜月的死活跟她有什么关系,一个中原人而已,更何况她们本来就不对付,死了最好,便说道:“你知道就好。”
“主上说了,只要你能助他对付魏晏州,事成之后他就放过你……”
忽然外头一阵细碎的声音,两人警觉地屏息不言,听出来竟是院门口泠玉和守卫大哥在寒暄。
姜月正要催促步殷然快走,哪知步殷然沉下了眼:“你这个丫头整天烦烦叨叨碍事得很,刚才就让我在外面一阵好等,还差点被别人发现,不如等她进来我就趁机了结了她……”
“不可……”姜月几乎是脱口而出,慌张的神色就连自己都有些许惊讶。
步殷然将要拔出的短剑骤然停住,转头瞪了她一眼,“为什么,是你心软了?”她们被训练成细作杀人已是常事,绝对不可以对任何人心软。
姜月已缓过了神色,扬起下巴不甚在意地望向窗外,“我说过魏晏州阴险多疑,这里无缘无故死了一个人,你就不怕惹来魏晏州怀疑么?而且没了她,你能保证就不会有别人么?”
步殷然像是不甘心咬着唇,目光狠戾看向窗外,但最终还是收回了短剑。她干惯了那些背地里的事,根本不知道在人前还要把死了一个人的事圆回来,差点就让姜月的地位受疑,坏了他们的计划。
这才毅然离开了屋子。
泠玉打了水走在回来的路上,不知怎么地,像是眼花了一样看到空中有一个暗影飞过,等再一睁眼又不见了,她甩了甩头,心道真是眼花了。
便也没当回事儿推门进去,高兴道:“娘子,我回来了。”
殊不知,她的小命刚经历了一场浩劫。
姜月漠然任由她替自己梳洗着,脑海里却在想一些事。
和步殷然的对话提醒了她,她和祁也默之间不是合作而是听命于他,就算报了仇,她还是要受祁也默摆布。因为从被祁也默救出的那一刻起,她已经没有后路,哪怕明知是与虎谋皮……
要是胆敢违抗,那么对祁也默来说就是一个没有价值的背叛者,这样的人就不配活在这个世上,而如今她所处的位置都在祁也默的势力范围之内,根本逃不出去,只剩下死路一条。
但要是她能助祁也默扳倒魏晏州,那么她往后就可以获得自由,可以结束这一切。
所以要么是魏晏州死,要么是她,结果已经不言而喻,人不为己天诛地灭。
谁让魏晏州偏偏也来做朔人的走狗,还要和祁也默作对……那就怪不得她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