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于习惯独居的陈元苏来说,他早就当那位素未谋面的学长是个压根不存在的人物。冷不防听说这人要回来,陈元苏并没有太多真实感。
比起这位没有真实感存在的学长,陈元苏更加头疼回庑舍后,公玉谨会如何变着法子对付他。
南宫紫仪太容易被骗,靠不住;百里鸿羲又是个不友善的家伙;梅萱尚不知晓他与公玉谨此前发生的事情。若说还能找谁商量,思来想去只剩下高越黎了。
陈元苏离开医馆的前一天,梅萱和高越黎一起帮他拆石膏。待石膏拆下,梅萱收拾好石膏和绷带之类的医疗废品,对陈元苏说道:“快动一动,看看是不是都好了。”
在床上躺了半月有余的陈元苏终于靠自己活动身体了。
不得不说,这半个月他在床上都快躺废了。他怕再躺下去,自己连路都不会走。
陈元苏活动了几下右腿,觉得没有不适感。他如释重负地起身下榻,在榻边伸了一个懒腰,又左右来回走了一圈:“好了,一点问题都没有。”
梅萱笑道:“师兄的医术自非浪得虚名。”
高越黎正坐在一旁的桌案边写字,听到梅萱的话,只是轻笑一声,淡然道:“夸我亦无好处。”
“我这是实话实说。哎呀,天色已晚,医馆该关门了。我也要回客舍收拾,师兄要与我一道么?”
高越黎:“我需再待一会儿。”
梅萱耸耸肩,又问陈元苏:“元苏,要与我一道吗?”
陈元苏本想答应,但他还有事要找高越黎商量:“我便算了。酉时末紫仪来找过我,他有事托我找高大夫商量。”
梅萱意味不明地挑眉看他,一脸“有什么小秘密在瞒我”的表情:“是么?那我便先回去。”
“路上小心。”
梅萱笑着应声便收拾好东西离开医馆。
陈元苏确定梅萱已经走远之后才凑到桌案边坐下,问高越黎:“高大夫,你在写什么?”
“药方。”
“喔……”
高越黎见陈元苏忽然没了下文,抬眸看向他:“想商量何事?”
陈元苏不惜借南宫紫仪当理由打发梅萱,只因他不想被梅萱知道他与公玉谨之间的问题:“……其实是与公玉谨有关……”
“怎么,他又跑来亲你了?”
公玉谨有没有再跑来他不是最清楚的吗?
陈元苏差点被高越黎这句话呛到。他斩钉截铁地说道:“高大夫,请不要开这种玩笑。他之前威胁我伤好后会对付我,我只是想向你请教一下该如何应对。”
高越黎又低头开始写字:“为何问我?”
陈元苏答得很真诚:“因为你很会对付他,也不怕他是皇子。”
这么真诚又直白的话反倒让高越黎感到惊讶。该说他没心眼还是该说他有点愣呢?高越黎漠然道:“我还是怕的。”
陈元苏摆出一副可怜兮兮的模样:“高大夫,我只能找你商量了,帮帮忙。日后我必当报答你的恩情!”
高越黎默了片刻,才道:“与其找我,不如找宗政攸。”
陈元苏不明白他的意思:“为何?”
“他是学宫老师,有他庇护,二殿下不敢对你做什么。”
高越黎说得有道理,公玉谨的确不敢忤逆宗政攸。可高越黎怎么知道这件事,又怎么会挑上宗政攸?
学宫的老师那么多,偏偏选了他?
是因为他与宗政攸曾是同窗,对宗政攸有所了解?
陈元苏目光投落在高越黎的笔上。高越黎的字很好看,一横一划舒展自如,清婉俊逸。真是字如其人。
和高越黎亲嘴之后,他以为两人再碰面会尴尬。但高越黎一切如常,面对他时也没任何特别反应。让一直梦见他的陈元苏更加在意了。
不过高越黎表现得那么寻常,陈元苏觉得自己这么在意反而很蠢。他装作若无其事地和高越黎相处了两天。
这天是在医馆住的最后一晚,陈元苏心里还是有些不舍的。
虽说此前行动不便让人郁闷,但好歹有高越黎和梅萱陪他。想到回去要面对公玉谨那个变态邻居,陈元苏就更不想走了。
“宗政先生是大家的老师,怎可能为我一人开后门。”说完,陈元苏忽然福至心灵,眯起眼睛兴奋道:“你与宗政先生是同窗,难道会帮我?”
高越黎轻轻搁下笔,抬手冷漠地在陈元苏脑门弹了一指:“想什么美事,自己去说。世间何来不劳而获?”
陈元苏没料到高越黎忽然会动手,反应过来时脑门已经被弹出红印:“嘶。高大夫,你下手真狠。”
高越黎没有搭话。他起身理了理身上的衣饰:“过两日师父就会回来。你若想找阿萱,便去镇上的医馆。”
“……你们要离开学宫了?”
“嗯。”
他们要走了?
陈元苏心里忽然涌出一股惆怅之情。好不容易跟他们搞好关系,他们就要走了,让人多少有些不舍。
高越黎还帮过他很多,他都没能好好报答:“我会去看你们。”
“我倒是不希望在医馆见到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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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越黎说得没错。逃避解决不了任何问题,有所行动才会知道结果如何。
于是陈元苏漏夜捧着一叠书册跑去“跨山”找宗政攸。
宗政攸果然在“跨山”当值,只是屋里还有别人。
陈元苏在屋外听见里面说话的人声音很耳熟,像是薜怀云。
陈元苏在屋外站着,不知道该进去打扰,还是等他们聊完再说。转念一想在外面等更像是偷听,他心里一横,决定冒昧进去打扰。
刚迈步便听到薜怀云提到公玉谨三个字:“你都知道我与公玉谨的事?”
宗政攸的声音不紧不慢,一如他上课时的语调口吻:“你表现得太明显了。以前在学宫求学时,你便是如此。阿黎也说过你易感情用事,过于深陷其中。你前些日子还去找阿黎给你开药了?唉,须记得你如今身份。”
“阿黎跟你说的?”
“是我恰巧看到了。”
“……我学不会你与阿黎这样的冷静自持,清明在躬。”
“我并非在怪你。只是你该清楚,与学生厮混终究不合礼法。惶论那是皇子,你该有所分寸。”
薜怀云良久才道:“我明白。我也已和他划清界线,从此再无瓜葛。”
陈元苏听得胆战心惊,不知道该不该继续听下去。
没想到薜怀云也是宗政攸和高越黎的同窗,听着三个人以前的关系还不错。这么说来,他们还是自己的学长?
薜怀云刚才说他和公玉谨已经划清界线,他这么有行动力吗?
宗政攸的声音略带讶异:“竟是你主动抽身?”
薜怀云苦笑:“多亏一位学生的提点。想来真是自愧,竟需学生来教我做事。”
“喔。哪位学生有此能耐?”
“不知你对陈元苏这位学生有何印象?”
陈元苏心里咯噔一声,立刻屏息静气,不敢弄出一点声响。没想到自己会被点名,自己还亲耳听到了。
陈元苏在心里暗骂自己,当初就不该那么冲动。这次惨了,虎口未出,又被狼盯上。
宗政攸想了想,道:“是那位入学后便与人打架,后又摔伤腿在医馆养伤的滨州陈氏之子?”
“正是。”
“此人颇乖巧顺直,尚算勤学用功,除此之外再无特别之处。”
对对对,陈元苏很赞同地连忙点头,他就是想给人这样的印象。
“我也曾这么想。但正是他的话让我幡然醒悟了。我敢断言,此子日后必有大成。”
“能不能有所大成端看他自身意愿,我们只是引路人罢了。不提这些。下月末便是学宫一年一度的六艺比试,祭酒已经征得朝廷同意,借用皇家猎场作骑射比试的考场。”
“每年比试都有学生受伤,医馆也该增派些人手。”
陈元苏还是头回听说有比试,有些庆幸听到了第一手消息。可他再偷听下去就是窃取比试情报,被发现就惨了。刚好没再提到他,于是陈元苏假装刚来到屋前敲门。
宗政攸和薜怀云互相对看一眼,不知谁会这么晚还没睡来找宗政攸。
“宗政先生,我是元苏。”
门外响起的声音的确是陈元苏。宗政攸道:“进来。”
陈元苏推门进来,见到薜怀云,又向他躬身行礼:“薜先生。”
薜怀云点点头,看到他手上捧的书册,问道:“这么晚了为何还不睡?门禁早过了。”
陈元苏做出一副乖巧的模样:“学生已然痊愈,明日便会上学。担心来不及把这些书册还给宗政先生,便过来了。”
宗政攸:“书放一边罢。”
陈元苏点头,把手里的书册放到书案的一边,又拱手道:“学生告退。”
“嗯,回去早些歇息。”
薜怀云见陈元苏转身,跟着道:“我也该回去了。元苏,我与你一道走。”
陈元苏没有拒绝的理由,只能勉强应下。
宗政攸瞧着薜怀云和陈元苏关门离开,戒尺不断在手心轻敲,目光变得复杂无奈:“唉,真是江山易改,本性难移。”
薜怀云与陈元苏并肩走在小道上,寒风斜吹,手中的纸皮灯笼便随风摇晃,光也跟着晃动。
陈元苏不敢与薜怀云并肩行走,故意走慢或走快地错开。但薜怀云总能跟上他的节奏,不知是否有意为之。避免不了,陈元苏只能任由两人齐肩并行。
薜怀云忽然开口道:“之前的事谢谢你,元苏。”
陈元苏脑子转得很快,立即回道:“先生言重,是学生冒昧了才对。”
“不冒昧。你向我谏言应是鼓足了勇气,亦有对我的关怀之情。我知我没有为人师表的模样,可性情如此,也无可奈何。你……不会嫌弃我这样的先生吧?”
陈元苏的脚步猛地变沉重了。
薜怀云忽然开诚布公地对他说这些话是什么意思?不会是把对公玉谨的心思转移到他身上来了吧?
不能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