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竹美人,你怎么心不在焉的?”
柳青竹的肩被人拍了一下,她讷讷地转过身,脸上迎来一道香风,轻盈的樱花瓣拂过脸颊,粘在发丝上,柳青竹愣愣地眨眨眼,对上秋蝶含春的笑靥。
秋蝶问道:“有没有开心点?”
柳青竹怔忡片刻,道:“秋蝶?”
秋蝶步履轻盈,指尖划过背脊,搭在她的肩膀上,道:“这几日总见你在发呆,莫非是府上太闷了?”
柳青竹偏头看向她,扯出一弯笑,道:“没有的事,之前在红颜坊时,只会更闷。”
“美人要是觉着闷也不打紧,”秋蝶往她近了一步,轻声道,“过几日便有出府的机会了。”
“过几日?”柳青竹颦蹙双眉,眉间略有困惑。
“你竟不知?”秋蝶微微诧异,见柳青竹未有表态,她便解释道,“四年一办的春日宴,所有的皇亲贵族都会参加,是公子小姐寻觅良缘的好时机,殿下每回都会挑选两个姑娘作陪,寒月是必去的,还有一个不知这次花落谁家呢。”
秋蝶眼中闪过一道不明的流光,她含着旖旎的笑,身子同柳青竹愈发亲近了,在她耳边戏谑道:“不过,自青竹美人进府以来,同殿下如胶似漆、亲密无间,这个名头我们是望尘莫及了。”
温热的气息打在耳畔,带来些瘙痒,柳青竹不觉与她拉开了些距离 ,秋蝶顺势收回了手,笑盈盈道:“美人,你的耳尖红了。”
柳青竹微怔,下意识摸了摸耳尖,在抬眼时,只剩下秋蝶远去的背影和一地的落樱。她收回视线,用手将挂在发丝上的樱花摘下,放在掌心握了握,樱花碎成粉末,从指缝中流走,唯有一缕暗香来。
长公主如今对她信任全无,留她一命已是万幸,她岂敢别有所求。柳青竹仰头注视着苍穹,白茫茫的一片,未见赤轮。飞雁春归之时,只有她的心跳还未有着落。
长公主同令狐瑾并肩亭下行。
姬秋雨道:“多谢女侠为我寻回令半块的麒麟玉。”
“举手之劳,不足挂齿。”令狐瑾强撑着嘴角的笑,步伐有些僵硬。
她将这半块麒麟玉交给宫雨停,本意是想让她多一个与叶二斡旋的筹码,却没料到这宫雨停和她母亲一样,是个爱剑走偏锋的货色,竟将这块麒麟玉以她的名义送至公主府。收到长公主的赏令时,她含在嘴里的那口凉茶喷了百里葳蕤一脸,而领她受赏的女官正等在门外,心中唾骂万遍,她也只好硬着头皮进府谢恩。
长公主像是未察觉到她的异常,而是问道:“女侠此次回到汴京,打算停留多久?”
令狐瑾回过神来,回道:“前路未明,我会在汴京多留些时日。”
“甚好。”姬秋雨停下步子,转身面向她,莞尔道,“几日后便是春日宴了,阿秒不善吟诗诵赋,只望在春蒐之时露个几招,让官家多留心留心薛将军遗孤。我知晓女侠骑射一绝,不知可否请女侠为阿秒指点一二?”
话已至此,若令狐瑾拒绝那便叫不识抬举了,她只好顺从道:“在下定会全力以赴。”
姬秋雨满意地颔首几许,向前走了几步,停在她的身侧,用极低的声音说道:“人人皆知女侠同大理寺卿结怨颇深,本宫为女侠撰写一封请柬,至春日宴之时,本宫自会替你父女二人,了结多年的恩怨。”
言罢,令狐瑾眸光一动,旋即又化为一片晦暗,她微微欠身,道:“多谢殿下抬爱。”
在灵隐殿见到柳青竹,是长公主未有预料之事。那一夜荒唐后,柳青竹称病卧房不出,薛秒语寻了她几次,皆吃了闭门羹。姬秋雨近日忙于查案,自然没有将此事留在心上。
柳青竹又消瘦了些许,面色惨白如纸,整个人轻飘飘得仿佛一颗垂柳,唯有唇色嫣红。见长公主进殿,柳青竹举步走来,为她拂去身上的雨珠,指尖触碰到一身从殿外带回的风霜。
柳青竹故作逢迎地笑道:“我为殿下更衣。”
姬秋雨垂眸注视她,抬手抚住女人的脸颊,用指腹为她抹去唇上多余的胭脂,淡淡道:“颜色过于红了。”像一张白纸上落了滴血。
柳青竹的动作停了,她抬眸望着长公主,红唇微张,黛眉微蹙,娉婷化霜,胭脂失色。
姬秋雨将多余的胭脂抹在她的眼角,唇角勾起一抹笑,眼底却含着霜雪,道:“凤凰无宝处不落,无事献殷勤,青竹美人可又是有事相求?”
柳青竹哽住,悻悻地垂下手。
“这个时间段,想必是春日宴的事情?”姬秋雨挑眉看着她。
柳青竹抿着唇,眼珠瞥向别处。姬秋雨总是能看破她的所有心思。
“不过......”姬秋雨忽然哼笑两声,倾身凑近她,暧昧地撩拨着她的发丝,轻声道,“若你能让我看到你的诚意,本宫未必不.....”
还未等她说完,柳青竹蓦地吻住她的唇,堵住了后面没来得及出口的话。
姬秋雨神色微动,捧住她的后脑,加深了这个吻。
殿外有人带上了门,留下了室内昏暗的烛火,映照着两人融为一体的影子。一路吻至卧榻上,姬秋雨喘着气,将她压在身下,伸手解她的衣带。
衣物簌簌地抖落,柳青竹用双腿缠住女人的腰身,扬起身子迎合她,绵密的吻游走至耳后、脖颈,卷走了长公主身上最后一点冰霜。柳青竹悄然抬手,掌心隔着薄纱贴在姬秋雨的胸口上。有力、激烈的心跳从掌心传来,她摸索着那道陈年的十字疤,用指尖勾勒出它的形状。
姬秋雨似乎抛弃了那段不堪回首的往事,更加贴紧了身下的女人。
柳青竹两眼迷离,另一只手向下伸,勾起更为浓烈的□□,她笑道:“我总以为殿下的心是捂不热的,没曾想它本就是炽热的。”
姬秋雨舔舐着她的耳垂,哑声道:“没有人的心是冷的。”
待两人精疲力竭、相拥入眠,姬秋雨才觉得自己的心脏在这一刻真正跳动。
柳青竹已深入梦乡,而长公主仍未合眼,她温柔地为面前之人擦拭着额角热汗,鬼使神差地,她凑近,在女人眉间印下一吻,但还未完全溺死,她瞬间清醒过来,同柳青竹拉开距离。
不是说只在乎当下的欢愉么?她怎会有留恋、怎该有留恋呢?
柳青竹此人,如一条滑腻的蛇,惯用身子扼住你的脖颈,不许你呼吸,却又用蛇尾往你身体里钻、往你的心里钻,给你带来无尽的欢愉,可你明知晓这一切都是假象,却还是心甘情愿地臣服。
姬秋雨正想得出神,殿外传来三声沉闷的叩响,姬秋雨霎时敛起面上温情,起身穿好衣服。
离开灵隐殿前,她神色复杂地回头看了一眼。
寒月问道:“殿下,怎么了?”
姬秋雨回过身,将情愫藏在眼帘下,她摇了摇头,道:“没什么,走吧。”
“雨停......”
柳青竹身处一片迷雾中,恍惚间闻声有人喊她,身体下意识地转过去,黑漆漆的一片,什么也瞧不见,她正感到迷茫,忽地一双手从后攀住了她的肩,像藤蔓一般绕到她的身前,扎根、收紧,逼得她喘不过气。
“雨停......”
濒临窒息之时,她又听见了那道声音,而那些隐没她的黑雾瞬间消散,她大口大口喘着气,心如擂鼓,空荡的竹林中都能听见她喘息的回声。
雾气散开,双眼渐渐清明,柳青竹冷汗淋漓,抬眼望去,只见声音所源处立着一株高耸的青竹,而青竹前,站着她朝思暮想,却始终不肯出现在梦里的人。
柳青竹的身体变得年幼,眼眶也渐渐红了,她忍住哽咽的声音,迈腿跑过去,风带着呜咽的声音呼呼地刮过她的耳边,前方越来越敞亮,母亲的身影也越来越近。
泪水划过眼角,混淆在身后的虚无里。就在指尖触碰母亲衣角之际,柳青竹不知被什么绊了一跤,重重地摔在地上,再抬眼时,青竹没有了,母亲也不在了。
脖子沉重得抬不起头,面前的地砖上突然出现一把匕首,刀身泛着凛冽的冷光,火盆炙烤着湿透的身体,她迷惘地,伸出手......
指尖触及一片冰凉,柳青竹猛然惊醒,松散的中衣后布满了汗渍,她低头看着手中之物,竟是一只玉箫,是长公主形影不离的物件,再偏眸看去,长公主已经不在身侧.
她放下玉箫,想起梦中的那把匕首,讷讷地吐出一个名字:“柳花莺......”
柳青竹再也无法入眠,于是下了床,批好外衣,推开殿门,看见守殿的女使靠着柱子睡着了。她轻轻地关上门,朝花园走去。
月光无寒暑,洒在她的身上,却换了一体的寒。她想了许多事,当下的,以后的,唯独不敢回忆往昔。
这纷飞的的思绪在隐秘的谈话声响起后被打断了。
“娘娘要的药材都备好吗?”
是姬秋雨的声音,柳青竹动作一顿,她改变步履,悄悄躲在一颗丛林后,只见寒月和长公主面对面地站在亭廊下。
寒月答道:“都备好了。”
姬秋雨淡淡地“嗯”了一声,寒月思忖片刻,问道:“殿下,如今官家已久不入后宫,天不公还需掺进去吗?”
听见“天不公”,柳青竹猝然瞪大了双眼。“天不公”是一味药材的俗语,是致使男子肾阳衰竭之物,换作一般人是听不懂的,但柳青竹幼时被父亲逼着读了段日子的医书。
姬秋雨瞥了寒月一眼,冷冷道:“防患于未然,照旧办吧。”
哪个娘娘?怕也只有那一位皇后娘娘了,“天不公”作何用?莫不是给官家用!?
柳青竹紧张地咽了口唾沫,手心直冒汗。宫中男子除了阉人那就只有官家了,这姬秋雨真有这包天的胆子?柳青竹飞速思考着,咬紧了下唇。难怪自官家娶新后起,再无子嗣。
柳青竹心有余悸地摸了摸自己的脖子,感觉自己再听下去,脑袋就要垂危了,于是她轻轻挪动着步子,准备开溜,奈何老天无眼,她好死不死地踩断了一颗枯枝,发出一声清脆的“咔擦”。
这声脆响在寂静地黑夜中显得格外清楚,寒月神色一凛,和姬秋雨对了眼神,而姬秋雨只是用余光扫了那处一眼,平静地摇了摇头,似乎早就发现了那人的存在。
柳青竹趁着这个空隙连忙逃走,在石阶上不停狂奔着,独自消化着方才两人的谈话。回殿的路不过百余步,柳青竹已经想好了自己的一百种死法了,正准备踏入门槛回去装睡,而守殿的女使好巧不巧地醒了,见她回来,睡眼惺忪地问她方才去哪了。
柳青竹绝望地闭上了眼。
寒月退下后,姬秋雨独自回殿。还在离灵隐殿的不远处,长公主瞧见殿内已然亮起烛火,仿佛在等着她回来。姬秋雨冷笑一声,迈步走过去。
守殿的女使见她回来,也不敢多问,毕恭毕敬地打开门,弯着腰等她进去。屋内的烛火映入眼帘,柳青竹跪在殿中央,裙摆卧躺在地砖上,像一朵绽开的雏菊。
姬秋雨不咸不淡地扫了一旁的女使,女使后背直冒冷汗,识相地将门带上。
柳青竹缓缓抬起头,额角挂着细汗,脸上没有一丝血色,见长公主逐步走近,她连忙磕了一个头,道:“殿下。”
姬秋雨面色不改,步履停下,居高临下地看着脚边匍匐着的女人,冷声道:“抬起头来。”
话落,柳青竹徐徐地抬起脸来,额上显然一道青紫。姬秋雨平静地看着她,问道:“怕死吗?”
柳青竹咬紧银牙,双手攥紧了裙边。姬秋雨的神色埋没在晦暗之中,两人对视半响,长公主抬脚绕过了她,坐在了殿西的太师椅上,不疾不徐地端起来案几上的茶盏。
半夜冗长,茗茶微凉,姬秋雨浅浅抿了一口,也不拿正眼瞧着跪在堂下的女人,冷然道:“给本宫一个不杀你的理由。”
柳青竹深深吐了口气,用指节抹去滴落下的汗珠,拿出提前备好的说辞:“我原是扬州宫家的四姑娘,名叫宫雨停。”
姬秋雨吐出茶叶籽,淡淡道:“扬州宫家?不曾听闻。”
柳青竹思索一阵,补充道:“我父亲是医蛊圣手,宫回春。”
提起这个名字,姬秋雨停住了动作,双眸朝她扫了过去,柳青竹顶着压力和她相视。良久,姬秋雨寒声道:“我好像记得,医蛊圣手因私营盐场,得了个满门抄斩。”
柳青竹额角的青筋一股一股地跳,她勾起一个苍白的笑,道:“我侥幸逃了出来。整个宫家一百三十九口人,只活了我一个。”
“你将这个告与我,”姬秋雨放下茶杯,看着她道,“是要将你好不容易苟活的一条命,再次交出来吗?”
“我的命,一直都是殿下的。”柳青竹注视着她,字字铿锵。
姬秋雨收回视线,弯出一笑,残忍道:“可这并不能保住你的性命。”
柳青竹闭了下眼,再睁开时,两眼闪烁着粼粼的眸光,她低声道:“若我猜得不错,殿下心口上的十字疤,是因为精绝心蛊吧?”
闻言,姬秋雨的脸色瞬间沉得可怕,她危险地眯起双眸,呵斥道:“闭嘴。”
指甲陷入掌心,刺破了血肉,细细的红血从指缝中渗出,柳青竹冒死道:“宫家有一本祖传古籍,上头记载了解百毒、医百病之法,自那年一案之后,宫家家产悉数流入了宫中,殿下允我入宫寻回,我为殿下找到解蛊之法,以此换青竹一命,换宫家一个清白。”
说毕,柳青竹又重重地磕了一个头,掌心的伤口沾染了灰尘,传来尖锐的疼痛。
良久,座上的人都没有动静,整个灵隐殿寂静得只剩如擂鼓的般的心跳在窗笼中不停地振动着。
柳青竹趴在地上,浑身的皮肉都在颤栗,她试探地瞥了一眼主座之人的女人。女人的双眸仍然藏在昏暗中,看不清情绪,柳青竹的心跳停了一瞬,这时耳边女人清冷的嗓音传来:
“可你如何得知,我想活着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