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从夜下到天明。
南川中学高三七班门口站着一排垂着头的学生,不知道是因为愧疚还是其他的,毕竟有好几个的眼睛都要闭上了。
“高三了,还能迟到!有没有点紧迫感?还有一年不到你们就上战场了,现在还给我想着睡!”
“……”
陈萍在教室门口训了好久,才把这一群愣头学生放了进去。
她感觉自己教的这一届多半是要废,不免感到心酸。
还好,班里还有一个宝贝,能出淤泥而不染,每次考试都能拔得头筹,给她长了不少脸。
想到这,年过半百的陈老师甜滋滋地舒了口气。
然后,她就看见自己的“宝贝”,踩着风,踏着雪,灰头土脸地跑来了……
“陈老师!”
何练喘着粗气叫道,身上的衣服被淋湿了好几块,头发也湿漉漉地塌在脑袋上。
“不……不好意思陈老师,我迟到了。”
你说的倒是轻巧……
陈萍后槽牙都要咬碎了,可看那孩子一副落汤鸡模样,脸上还泛着些因迟到羞愧的潮红,这孩子长得又讨喜,实在叫人骂不出口。她缓了口气,憋出一个还算能看的笑,说:“嗯……没事的,理下头发进去上课吧。”
何练照做了,赔了个腼腆的笑,脸上的歉意像写了封万字检讨书。
白白净净的大男孩加上温暖的笑容,很能治愈中年妇女起伏不定的心。
如果她没有转身看到一屋子的人都扭过头看戏的话。
教室里不约而同响起暗暗地笑声。
何练刚坐下,后桌的女孩便用笔戳了戳他的肩膀。
“喂,”女孩小声说,“你还能有迟到的时候啊,你知不知道刚刚老陈的脸有多绿啊哈哈。”
“啊……”他不好意思地低下头,哑语了一阵,吞吞吐吐说:“还盯着我呢,下课……下课再聊行吗?”
女孩早已经习惯了她木讷羞涩的前桌,从抽屉里拿出包餐巾纸递给对方,“擦擦头。”
何练老实接过,抽了一张又还了回去,“一张够了。”
课也不剩几分钟,很快铃声便响起。
何练起身刚准备出教室扔擦头发的纸,被女孩叫住:“你身上什么味儿啊,”她说着又嗅了嗅,“消毒水……?课上我就闻到有一点,我鼻子可灵了,你这大早上干啥去啦?”
“我……”何练停顿了一会儿,眼角似乎闪过一丝慌张,“家里出了点事。”
“去医院了?”女孩急切问道,“家里人出事了吗?要不给陈萍请个假回家吧。”
“没……没事,”何练看起来被逼问得有些急促,“就是家里老人摔了一跤,送去了医院,现在没……没事了。谢谢你关心。”说完挤出个不好意思的笑,径直走出了教室。
“哎!……”女孩还想问些什么,却想起抽屉里自己私带的手机,刚刚课上响了好久。
等他再回来的时候,教室里意外一片沸腾。
“我草,我草,死人了——”
班里一大半人都围在他的座位旁,当然不是因为他,是他后桌的女孩。
准确地说,是那女孩偷渡带来的手机。
“最新劲爆消息!血腥炸裂新闻!山上那墓园里死人了!不对不对……是杀人了,而且虐杀……!”
女孩扯着嗓子在全班喊了个遍。
“来看场地实拍□□照片!”
抢到前排的看了,发出一阵惊呼,“我去,牛逼没话说,在美国片儿里都是限制级的。”
何练本来是挤不进去这种场面的,而且也不想挤,奈何他的座位占尽地理位置优势,旁人也很自觉地给他让了位,他勉强凑近,凭借自己的身高优势看清了手机上的照片。
确实高清□□,甚至比他昨晚看见的还清楚点。
“我天,这……这也太猛了点……”
“草,好恶心……”
已经有好几个犯恶心的出去吐了。
他装作无法接受的样子,惊恐地问道:“我天……这……这照片哪来的?好恶心。”
女孩摇头:“校外玩cosplay的亲友给的,她说是她拍的,我不信,鬼知道哪儿来的?”
何练摆摆手,脸色铁青,转过身去。
背后传来女孩安慰的声音:“没事没事,这种东西本来就是用来恶心人的,受不了就不看了。”然后继续向全班的好奇宝宝们展示她的宝贝……
上课铃声响起,人群作鸟兽散,教室很快归于平静,只有中年教师让人昏昏欲睡的讲课声。
何练看着黑板上复习过一遍又一遍的知识点,无趣地埋头刷物理大题。另外分出一半脑子回味了刚刚的那张照片。
其实雨水冲散了不少,他想。
又埋下头闻了闻自己身上的校服,确实有一股淡淡的消毒水味。
哎。
另外一半的脑子也留不在物理大题上,飞向袅袅云烟了。
南川中学平时上课便管得不严,更何况现在暑假补课,中午休息,不少学生都偷溜出去吃饭了。
何练也趁着这点时间,利落地翻过围墙,狂奔回家。
正午时分,炒菜的油烟香气弥漫了整栋居民楼。
何练手拎着路上买的苹果,穿进一阵“仙雾”,被呛得连打几个喷嚏。
居民楼的一楼一大半堆着各式各样的杂物,从小孩的尿盆到报废小三轮不等,是几世住户遗留下来的宝贵财产。而另外一小半住着这栋楼的“包租公”邹老头。
这一片之前开着一家化工厂,修了很多职工公寓,后来厂子倒闭了,但凡有点经济实力的职工以及职工家属都搬离了这里,剩下的空房子被有心人统一买下来收租。邹老头便是这有心人的其中之一。
住在这一片可不是什么光荣的事,渝州城是一座新旧相隔的魔幻城市,新城发展的如火如荼,老城则像被遗忘一般,处处透露着破败。破败是破败,但大多数还是祖国的好江山,积极创造着各方面的价值,但是很遗憾,化工厂这一片属于那大多数的例外,随着厂子的倒闭也一起溺死在了时代发展的洪流,成了一处彻头彻尾的“难民窟”。
住在这的,要么是化工厂职工躺平的后代,要么是刚踏入社会一穷二白的小年轻,还有些么,情况比较恶劣,江湖上称“混的人”,用渝州本地话来说叫“操社会”……
实在要好听点,可以叫渝州□□驻扎地。但真真正正能入“帮”的,又能有多少呢?
至于何练这种,情况比较复杂,三言两语难以说清,不过他自己住得开心住得满意就是了。
邹老头的屋子除了晚上睡觉永远不会关门,他将苹果放在桌子上,憋着气进了云雾缭绕的厨房,炒菜声轰鸣刺耳,他扯着嗓子喊道:“老头!又不开油烟机!”
他说着,按下了头顶油烟机的开关。
邹老头迷糊着眼——被熏的,说:“我寻思不就炒个青菜吗,谁知道烟这么大!”
老头子年过六十,精气神依旧很足,即便脸上些许风霜,也不难看出年轻时的风采,定是讨了不少姑娘芳心,至于为何年老孤苦一人,这旁人不得而知。何练也不知道,他猜是老头年轻时惹了太多桃花债造了报应。
何练从搬到这栋楼起,和邹老头的关系就不错,他给老头作半个孙子,老头给他点当孙子的福利,比如中午逃离学校食堂的苦海蹭个饭啊之类的……
饭菜上桌,邹老头掏出个老花镜又拿出今天的报纸,就着饭菜边吃边看。两人都属于话不多的类型,一般在饭桌上也不会聊天。
眼看吃完饭,何练起身准备收拾桌子洗碗,却被老头叫住了。
“喂,小子,”老头眼睛还盯着报纸,不急不迫地说,“你昨晚上骑了我三轮出去?”
邹老头的电三轮一直停在大楼门口,因为有时候会叫何练买东西送来,配了把钥匙给他。
“哦,是啊,”何练埋着头,一边收拾一边说,“昨晚上有点事出去了,骑了下三轮,车身都给您擦干净了。”
“嗯……还穿了我挂墙角的雨衣。”
何练不自觉地抬眼,又带着眼尾的睫毛深深沉下,深黑色瞳孔依旧维持着沉默。
“昨晚雨下得大,雨衣我也洗干净了。”
邹老头喝了口陶瓷杯里的茶水,笑了声,说:“太毛躁了小孩,我又重新洗了遍。你洗碗也是,总是忘记冲碗底。”
何练脸上突然露出一抹释然,也笑着说:“知道了,以后一定仔细洗。”然后抱着收拾好的碗筷进了厨房。
这次他将碗筷从头到尾洗了三遍,干净得彻底。
冰凉的自来水不断冲刷而过,带走手心余温,再携着纯白色泡沫一起卷进旋涡。
何练洗完碗甩甩手准备离开。
“走了。”
“嗯。”
老头还在看他那一半都印满广告的城市报纸。
何练走出门,到了上楼的水泥楼梯跟前,脚步迟疑片刻还是转了方向,上了楼去。
报纸后的黑框老花镜一直看到这才重新低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