泱泱惊池 第9章 凡女之微（二）

葛湄笑道：“我们不在乎你的公道话，无论你是池门少主，还是宗主弟子，都影响不了这既定的事实。”

“她是凡人，更是女子，十几岁的年纪不仅没有修炼基础，没有习武经验，还没有学过术法理论。要她何用？”

这话倒是有些过分。

伏息扬面露不悦，正要劝葛湄收敛些，却听池庆言怒骂：“收弟子又不是招兵马，谁来云鎏宗不是为了学习？早就会了还来你们这儿干什么？”

伏息扬见他如此激动，意外道：“你这般维护一个凡人，可是了解她？”

池庆言回过神，解释道：“罗语泱虽出身凡界，资质却不差，我在测灵阵中窥见她拥有四系灵根，这在凡人中算是资质极好的，至于修炼基底、术法理论完全可以后期弥补。”

“你们淘汰罗语泱的原因，仅仅是认为她没有良善之心，然而事实绝非如此，我可以作证。初相处时，她的确有点聒噪，但她重伤之时忧心同伴的安危，宁愿自己受罪也不要拖累别人，还让我知道阵法存在异常。”

“我相信，她不是自私自利之人。”

树影斑驳。

细碎的阳光落在池庆言身上尤显柔和。

他不会以最坏的心思揣测凡人，甚至多次对凡人施以援手，与另外两位修仙者的态度截然相反。

感激之余，语泱暗道不妙。

为什么非要纠结人品，为什么不能换个角度去考验她？演戏不难，只是她深信仙门宗派不会简单以“良善”作为题目，才对那陌生老婆婆的求助置之不理。

谁知云鎏宗还真就以此为试炼内容。

这世道，良心能当饭吃么？

语泱压下纷杂的情绪，面上苦苦求道：“人的善恶并不能以一件小事判定，求仙人再给我一次机会，我愿意接受任何考验！”

“云鎏宗不收品行不端之人。”葛湄讥讽道，“没有人比我更清楚凡女的心思，你们若不信，摄魂术一试便知。”

池庆言料到这毒妇不怀好意，他仍然坚持自己的判断：“我说过良善不是修道的门槛，但并不认可仙门给丑恶之人修习道法的机会。倘若罗语泱是个不折不扣的恶人，我不会为她说话，可事实上她只是凡间一阶弱女子，请不要为难她。”

闻言，语泱有些心虚。

她低头将指甲嵌入手心，隐隐作痛的感觉与内心的慌乱交错在一起。按计划，无论谁在这里，她应该都能熟练做到说谎、示弱、卖惨。

现在竟有些困难。

因为有个人一直为她说话。

难以想象，这个人要是发现罗语泱的确是葛湄口中所说之人，他会如何？

定然无比失望！

语泱内心矛盾，极其难受。

借着眼角余光，语泱悄悄瞄了身旁的少年一眼，那正气凛然、坚定不移的模样让她羞愧难当。

伏息扬洞悉一切，无奈摇头道：“你年纪尚小，不知人心险恶，今日我便教你一个道理。”

说罢，他扬手，变幻出一面幕缘镜。

葛湄摆出一副瞧好戏的模样，道：“幕缘镜，乃是记录影像的法器。我们早就在测灵阵中布下幕缘镜，将凡人的一举一动尽收眼底。”

“她究竟是怎样的人，一看便知。”

语泱惊疑不定，心中愤恨。

这些个修仙人士当真是严以待人、宽以律己。在场的各位除了池庆言，谁都不是什么好人，凭什么只审判她一个。

困杀凡人、心思歹毒的葛湄。

重门面、轻人命的伏息扬。

他们怎么好意思要求试炼者怀有良善之心，葛湄怎么有脸说出“云鎏宗不收品行不端之人”这句话，真是太不要脸！

那时语泱躲到树后，是知道自己无论跑多远都逃不过他们的追捕，所以干脆躲在附近的树后静观其变。哪成想，听到这样惊天的秘密。葛湄不可能让她活着走出云压山。

哪怕语泱什么都没听见，在池庆言和伏息扬的允诺下安然无恙从云压山离开，独自一人返回金城民区的路途也会熬死她。

是以，只有进入云鎏宗才最安全。门规在前，舆论在后，宗门里又有那么多弟子看着，葛湄要杀人灭口也难。到那时，她总能有办法活下来。

厘清思路后，语泱镇定下来，试图再次为自己辩解：“仙人，我知您招收弟子对其品行有要求，我见识浅薄，没有圣人胸怀，但平日对老弱病残也多有关怀。测灵阵中突然出现的那位陌生老婆婆，我只怕她是妖物，才跑得那么快。”

初提此事，凡女急得眼含泪水、楚楚可怜。如今镇定自若，巧言善变，实在难以叫人信服。

“我不太相信眼泪收放自如的人。”伏息扬引出一道灵力，窜入幕缘镜中。

幕缘镜初现时，外形简小。

忽而，镜身轻微震动，灵气四溢，飞向空中，变作一面高悬巨大的长方镜。镜光明亮、闪耀、刺目，慢慢浮现出两张熟悉的面孔。

竟然是他们！

语泱惊愕不已。

她原以为镜子里记录的是进入云压山测灵阵以后发生的事。

未料，路途中的事也被记录在其中。

葛湄同样惊讶，云鎏宗布置幕缘镜的地点向来是在云压山测灵阵中，至于山外路途他们从不监视。伏息扬为何提前关注这行人？

伏息扬问道：“这二人，你不陌生吧？”

语泱低头，思索着如何回话。

伏息扬没给她狡辩的机会，继续道：“你且放心，我接下来要说的话与他们二人无关。我只问你，与其他同伴关系如何？”

语泱缓了缓情绪，回答道：“算不上同伴，根本不熟。云压山路途艰险，刚好我们都要参与仙门试炼，才结伴而行，我并不完全认识他们。”

伏息扬又问：“你可曾在心里把他们当做竞争对手，甚至想过除之后快？”

语泱愕然道：“不！我没有！我的确把他们当做竞争对手，但从未想过除之后快，更没有能力这么做。”

“倘若是借他人之手，或断他们生路呢？”

霎时间，场面陷入死寂。

池庆言脑海中闪过些许奇怪的细节。

当时要带她去寻草药治伤，她表示自己身体无碍，最重要的是找到其他同伴。现在竟说那些人不算同伴，压根不认识。

寻人路上，完全没有任何线索和踪迹，倒像是故意带偏方向，拖延时间。

池庆言心中大乱，思绪复杂。

欲加之罪何患无辞，他却还是不由自主地发问：“难道，那时你在故意拖延时间？”

语泱沉默，目光低垂。

原本可以利用池庆言作为跳板，争取一个从凡界走向仙途的机会。而伏息扬此举，直接让她得罪池庆言。

听到了葛湄的秘密，又与池庆言结怨，作为一个毫无背景的凡人，她必死无疑。

可伏息扬既然放话要教池庆言明白一个道理，必然有成百上千的方式逼她说出真话，强硬反抗非但没有好果子吃，还会受一身罪。

于是，语泱承认道：“是，我不想让你那么快找到他们，我要先他们一步见到云鎏宗之人。”

好心救人，反被算计。

难过、震惊、愤怒的情绪交杂。

池庆言痛心道：“为什么，你明知我要救人！”

“我与那些人有过矛盾，还是竞争关系，不想让他们及时获救。很抱歉，骗了你。”

语泱心跳极快，胸口传来阵痛。

她欺骗了一个真心帮过自己的人。

眼前这个少年，以一片赤城之心对待凡人，不顾处境危险，决意要帮助困在测灵阵中的凡人。

从河底救出差点溺亡的陌生姑娘，将自己的披风给了她，连灵力也要渡给她。多次施救，换来一句又一句的谎话，害他错失救治凡人的良机。

池庆言应该会恨她吧。

突然间，葛湄用最轻松的语气，直接宣布那些凡人的死亡：“喔，你们说的是那群试炼失败的凡人？他们好生无辜，受了重伤，被困在测灵阵里得不到及时医治，已经死了。”

煽风点火，火上浇油。

葛湄在这件事上，似乎做得很成功。

这下，池庆言一定恨死她了。

语泱面色惨白。

视线所及之处，渐渐变得模糊、昏暗，胸口和身体的各个伤处传来剧痛。她晕倒前，看不清池庆言此时的神情究竟是愤怒多一点，还是憎恶多一点。

后来的时光里，再去回忆他此时的情绪，即使想不出所以然，语泱也只觉心中充满愧疚和难过，连她都无法原谅自己的所作所为。

铺天盖地的黑暗之中，她重见一个个熟悉的面孔。今日所发生的一切，好似大梦一场，皆是虚幻。

昏迷很久。

睁眼时，她身处悬崖边上。

池庆言消失了，葛湄也不见了。

只有伏息扬站在她的身后，衣袍翻飞。

语泱本能地害怕伏息扬，但她忧心池庆言的处境，只得暂时抛去悬崖和伏息扬给自己带来的恐惧，低声问道：“仙人，池庆言……他去什么地方了？要接受什么处罚吗？”

伏息扬道：“他被老宗主接走了，不会有事。”

语泱松了口气。

原来，在她昏迷的时间里，云鎏宗的宗主亲自接走了池庆言，那他应当是真的没事了，破阵之事或许不会被追究。

玄洲浮城，池门子弟，少年筑基，云鎏宗宗主亲传弟子，每一个名号都是她无法企及、难以想象的高度。

远道而来、备受瞩目的仙门世家天才，动了恻隐之心要拯救身处困境的凡人，却反被凡人欺骗、利用。

往后，他不会再轻易相信凡人了。

这便是伏息扬的用意所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