养星星 第2章 第 2 章

“你妈下周回来。”许兴国依旧坐在麻将桌前，手指伸进嘴里沾了口唾沫，开始数他零散的牌码。

许招娣的妈妈在她很小的时候就一直外出打工，每年能见面的次数仅在过年那一次。

她妈妈很好看，过年的时候常常烫着卷发，或者一身亮眼的衣裙，走在路上往往能吸引很多人的目光。

妈妈是世界上最好的妈妈，这是许招娣的想法。

但是家里人都觉得她不爱妈妈，每次她妈妈走时，都会抱着她痛哭一场。

许招娣从来不哭，她不擅长在亲人面前流眼泪，再难过也只会强忍着，等自己一个人的时候才将眼泪痛快地流出来。

她爸总是会嘱托她，掐着她的肉，咬牙切齿的要她哭，以此能将妈妈留下来。

许兴国那点男人的尊严让他始终觉得女人是不应该在外面挣钱养家的，只是他目前所有的收入都来源于他在牌桌上的手气。

许招娣不敢忤逆他，嘴上总是一口答应，私下却从没对她妈提出过留下来的话语。

虽然妈妈能具象化的爱只在分别的那场痛哭上，但是没有妈妈，以她爸对麻将的忠心程度，她早就饿死了。

一顿饱和顿顿饱她还是分得清的。

又是漫长的一周，枯燥的课程，麻木的老师以及睡倒一片的学生。

宁馨儿传来纸条。

‘我和齐光在一起了。’

早恋在这里并不算特别出格的事，只要不涉及到打架堕胎，大人们总是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总算是在一起了，这是许招娣意料之中的事情。

‘恭喜’她回复。

另一头也传来了纸条，是齐光让人递过来的。

‘晚上一起吃饭，我请。’

‘好。’

又能蹭饭到一顿饭，她心里的酸涩感突然好了很多。

宁馨儿和齐光在一起的速度许招娣觉得理所应当，但是他俩好的黏糊性却让许招娣大开眼界。

当朋友时，一袋奶的偏爱都要把许招娣扯上，一确认了关系，就开始手拉着手，她喂着他。

对此许招娣发表了鄙夷的意见，宁馨儿又挽着她笑嘻嘻的说：“他是他，你还是我的小宝贝哟。”

许招娣很识趣的挥挥手：“我拒绝当电灯泡哈，只求你俩吵架的时候别来烦我。”

“晚上一起回去吧。”

她摇摇头拒绝了宁馨儿的邀请：“我妈回来了，我一下课就得回家。”

每次和宁馨儿回家都要在路上磨蹭很久，今日周五，每每周五都是学校门口的精品店上新日子，回家路上花费的时间要比平常多了二十分钟。

许招娣很开心，妈妈虽然平时很少给她打电话，但是每次回家都会大包小包的东西买回来，她也只有在这种时候才能有新衣服穿。

她套在校服里的蓝色T恤已经洗得泛白了，很多时候许招娣都在感谢这身肥大的校服，它无论冬夏都能宽容的包裹下一切衣服，将她的窘迫牢牢遮挡住。

铃声刚在校园里响起的时候，许招娣就从后门飞奔而出。

夏日傍晚的燥热在空气中蔓延，带着一些晚风的热气浮动着树叶，枯燥的蝉鸣夹杂在刚下课人声鼎沸的校园里。

她奔跑在日日行走的破旧胡同，踏过破碎的石板路，额头上的汗珠从下巴滴落，她跑得太快了，好似要将世间的喧杂声抛在了身后。

妈妈每次看见她都笑得很好看，也会用力地把她搂紧怀里，亲昵的感叹：“我的乖乖，宝贝，你又长高了，你好高啊。”

实际上许招娣的身高勉勉强强才到160，在班级里绝不可能谈得上高。

她知道这是妈妈在表达对她的喜爱，而妈妈也是这个世界上唯一会喊她宝贝的人。

一口气跑到了家楼下，她撑着膝盖，佝偻着身躯重重的喘气，待气息渐渐平稳，她才擦了擦头上的汗水，慢悠悠地上楼。

没有预想到饭菜的香味，刚走到楼道，男女叫嚷声已经响遍了。

掺杂着麻将滚落在地上清脆的声音。

是许招娣爸爸妈妈的争吵声。

许招娣忙冲进家里，她的妈妈披头散发的被她爸爸摁在麻将桌上，女人每次回来都是衣着鲜艳，风光靓丽，此时却哭得眼线糊成一片，黑乎乎的一团跟苍蝇似的趴在女人的眼角，大红色的口红顺着嘴角抹成了长长的痕迹，有点像许招娣看过的日本恐怖剧裂口女。

许兴国还死死地掐着女人的肩膀，极怒下眼眶泛红，嘴角不受控制地抽搐，口水四溅，恶狠狠的骂到：“你这个贱人！我掐死你！让你在外面勾引人！”

而她的妈妈伸长了手，指甲上是现在正流行的粉色，此时在男人的脸上划出一道一道鲜红的血痕。

她也在辱骂：“要不是你没用！我用得着出去抛头露面吗！你这个废物！没用的东西！废物！”

“你别做梦了，我不可能会跟你离婚的！我不会这么轻易放过你的！”

许招娣刚刚飞奔了一路，此时被热气熏得眼冒金花，耳边是嗡嗡的轰鸣声，每吸进去一口气，肺部都像是被针刺了一般疼，眼前一阵眩晕，她无力的后退几步，腿发软，她有点害怕会直接晕倒在自己的双亲面前。

于是她转头就跑，她不知道自己要跑到哪去，在这个小小的县城，处处都是她熟悉的角落，但是处处都不是她的家。

直到天边渐暗，她从城南跑到了城北，许招娣感觉自己的肺部要炸裂了，呼出的气体都是带着腥味。

河边刮来的风也是带着湖水的腥味，她撑着腰跨坐在栏杆上。

这条河从许招娣出生的时候就一直安静的蛰伏在这，无论刮风下雨都是沉静的，水面只有淡淡的水波浮动。

但是许招娣知道，这条河每年都会淹死几个人，县里的人都说这条河里有水鬼，每年都会出来找替身。

所以许招娣小的时候常常都尽量的远离河边。

人声从岸边有光亮的地方传来，她坐在横跨两岸的浮桥上，尝试着将脚伸进水里。

“如果你们要找替身，就来找我吧。”许招娣低声说。

河水冰冷刺骨，许招娣被激得发出惊呼。

好冷！在炎炎夏日感到了寒冷的感觉，她扁着嘴眼泪心不由主的流了下来。

表面如同这河水般死寂，内心汹涌快要把她吞了。

“妈妈，你还没喊我宝贝...”她泣不成声，将自己紧紧抱在一起。

死是不敢死的。

“额....”

有人的声音轻轻从身后传来，许招娣吓得一激灵，哽咽声堵在了喉咙，上不去下不来，化为了一个尴尬的嗝。

“不好意思啊，我不是故意看你...哭的。”

是少年特有的低沉的嗓音，在远离人群的夜晚倒显得有些恐怖。

许招娣害怕的缩了缩身体。

那人忙站起来，岸边的点点灯光打在他的身上，许招娣能看出他的身影，细高挑儿，他连连摆手后退，生怕再吓到许招娣。

“我不是坏人，你别怕，你来之前我就在这里，看你哭得伤心，担心你想不开。”他慌忙的解释。

许招娣看着他有些夸张的解释动作，也不再害怕，只是哭得这么惨的样子被一个陌生人看到，她多少有些不好意思。

他看许招娣情绪平复了许多，又有些哆嗦地递过来一包纸巾，看着他哆嗦的手，许招娣觉得他好像更害怕，没忍住又噗呲一声笑了出来。

呼....他松了一口气，看见许招娣试探着将脚伸进河里的时候，他全身的汗毛都竖起来了，他不会游泳，这里又只有他和许招娣俩人，真出了什么事他百口莫辩。

“谢谢..嗝！”许招娣的打嗝声是控制不住的，她赶紧用双手堵住嘴。

他笑了起来，又怕许招娣难堪，强忍着收敛笑意。

“你没事了吧？夜深了，回家吧。”

许招娣点点头，她不敢死，终究是要回去那个一片狼藉的地方。

这条桥四百米长，桥上没有一盏路灯，行人只能靠着岸上灯光的余光行动。许招娣拖着因为奔跑过度而有些疲软的腿在桥上慢行，那名男生默默的跟在她身后，始终保持着安全距离。

许招娣知道他这是不放心自己，她此时无比麻木的心突然有了触动，这人一步一步跟着她的脚步，从黑暗走到光明。

如果这是我朋友就好了，至少还有一个可以依靠的人，许招娣想。

踏上岸后他们顺其自然的分开，一路上二人没有再说一句话。

到家楼下的时候，对于没有夜生活的县城来说已经很晚了。

她看见妈妈坐在路边的台阶上，上半身趴在腿上，身边放在她拖回来的箱子。

飞蛾扑在路灯上发出的细微声响在寂静的深夜格外明显。

妈妈听到她的脚步声，抬起头来，妈妈脸上的妆容已经洗干净了，素面朝天，这时许招娣才看清母亲的脸。

不再年轻，眼角已经在岁月的雕刻下长出了两条深且长的皱纹，一做表情就如同一道沟壑一般。

法令纹像是在脸上划了两刀，眼泪顺着这两刀滚在许招娣的手上。

炙热发烫，许招娣觉得她手上留下了两个疤。

“宝贝，对不起，妈妈真的没有办法了，我这次回来是来跟他离婚的，你长大了，要自己照顾好你自己。”

“我知道了，妈妈。”许招娣没有哭，露出一个笑容：“我来生理期了，宁馨儿教了我怎么用卫生巾，你别担心我，我长大了。”

女生来了生理期，才算是长大。生物老师给他们教过。

班里的学生都面露怪色的打哈哈，指着课本上的**嘲笑。

宁馨儿羞红了脸，对许招娣吐槽：“这些妈妈都会教的事，学校还要说一遍，多不好意思啊。”

许招娣也红了耳朵，顺从的附和。

女人怜爱的抚摸着女儿的短发，长叹一声，拉着少了一个滚轮的箱子走向车站。

路边种了一排树，开着杏色的花，一丝丝风就能把它们从树上扯下来，与树干分离。

杏色的花瓣漂浮在昏黄的路灯下，像一条条金色的小鱼，许招娣感觉自己跳入了那条河，无法呼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