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来也奇怪,高三一整年都把弦绷得很紧,埋头书山卷海,每天都复习到次日凌晨,又抢在清晨的第一缕阳光落地前爬起来继续背书,吃饭的时候细嚼慢咽一点都觉得是浪费时间,生怕松下一口气就会落下终生的遗憾。
然而真到了高考那天,曾经力若千钧压在脊背上的担子却仿佛化为鸿毛,跨进考场的步伐格外轻快,多年的积淀一朝游走于笔尖,一笔一划都浸透着汗水、也描摹着未来。
考试结束铃响的那一刻,其实多多少少会有一点怅然若失吧。
树荫下说过的悄悄话,桌角刻得歪歪扭扭的字,还会在记忆中存在多久呢?
原来我们总是后知后觉,在快毕业的时候才爱上学校,在快结束的时候才想要好好开始。
到了毕业这一天,才品味出紧张、期待与不舍,百感交集。
到了告别的时候,才意识到难忘、不甘和后悔,往事如烟。
但愿夏天的风,我们会永远记得……
……
“吱呀”一声轻响,空置了两年多的宿舍里,细灰随着开门时的动静轻轻浮起,在阳光中无声地飞旋打转,一股微潮的陈旧气息扑面而来。
孟夏一言不发地兀自在门口立了许久。
宿舍里的陈设依旧是高一刚开学那会儿的模样,没怎么变过,两张单人床靠墙摆着,位于宿舍中间的书桌上还码着几本练习册,封面上是对孟夏来说几乎有些陌生的签名——“杜衡”。
这些年来很少有人会在孟夏面前提起他,当年所有的心动与心碎,仿佛都在陈酿中逐渐变了滋味,又在时间的打磨下变得日渐模糊。现在再想拾起,却发现当年那些浓烈如酒的情绪,如今都已化作一泓清泉,不经意间便从指缝间匆匆流过,不见踪迹。
孟夏长吸一口气,走进房间开始慢慢收拾东西——毕业了,这间宿舍不可能再由着他继续保留着,该清出来腾给下一届的学生了。
孟夏将被褥打包抽真空,将零碎物品装进背包,书本一类的物品则收进纸箱里。
每收拾一件,他都忍不住停下来多看一眼——某人当年拿到的优秀学生奖状和奖学金、他手把手教某人写过的真题集、某人从他那里借的《罪与罚》、专门给某人准备的小药箱……
孟夏收拾的速度越来越快,好像在逃避着那些自以为忘却的琐事和无处可藏的怀念。
然而当孟夏的余光扫到一本纸张微黄的素描本上时,他的手还是顿住了——当年杜衡经常握着一支画笔,安静地坐在无人打搅的角落里写写画画,沉浸在谁也无法触及的精神世界中,这些年来唯一闯入过这方小小天地的,只有孟夏。
这素描本的质量应该是相当好的,并没有在长久的搁置中染上潮气,纸面上的细细纹理也依旧清晰,翻动时还会飘散出一股淡淡的草木香气……
当年在杜衡同学的严防死守下,孟夏并没有窥见多少画作的内容,而如今当这整本画册毫无保留地呈现在他面前时,他却又多么希望那个人能突然从背后冒出来,红着脸将画册一把夺过……
画册中的内容很杂,有随手勾勒的花草,也有精心描摹的风景,透过这些或杂乱、或规整、或飘逸、或凝重的笔画,孟夏好像窥进了一个他不曾踏足的杜衡的内心世界。
其中一幅,画得相对抽象,风卷残云,高楼扭曲,孟夏记得那也是刚开学那会儿杜衡画的,旁边是他清秀飘逸的笔迹,却沉重地写着:“一个人,大概很难逃脱自己的成长环境,家世、血统,偶然的凑巧,宿命的必然”。
所以其实,那些年杜衡打心底里是厌恶自己的吧。
他从来都不想当“金翎”的,然而身体里流淌的血液每时每刻都在提醒着他,让他清楚地记得自己是从地狱里逃出来的余孽。
他想要尝试活成一个普通人的模样,为此,他倔强地赌上了自己的全部,才迈出进入校园的那一步,然后在寥寥数年后,又无奈地意识到自己赌输了。
……
“那些年,我真的很想……很想争一条活路,一条不必食人血肉而生的路,可是……没有黑暗的地方,我找不到。”
“愿你昨日所受的苦难,会在明日开出意想不到的花。”
“愿我昨日所受的苦难,是为了今日遇见你。”
……
他遇见了孟夏,就忍不住想要抓住命运垂怜给他的三寸光明。
孟夏是他见过的最优秀的人,帅气,幽默,善良,正直,阳光……一点一滴都令人着迷。
如果过去的苦难、童年的沉疴,一切生命难以承受之重之痛,都是为了积攒那么一点点运气,让自己能在人海茫茫中恰好遇见他,大概也是值得的吧。
……
纸页翻动的轻响落在心头,孟夏的指尖在轻轻颤抖。
另一幅,画的是草原和雪山,孟夏记得那是在开学报到那天杜衡坐在自己的位置上画的,那匹孤独的草原狼依旧是记忆中略带柔和的模样,旁边还配了一小串孟夏当时没有看到的文字:“请把我埋葬,在幽冷的山泉底,在黑夜,在松林”。
……
“等我们毕业了,一起去旅行吧。”
“嗯?去哪?”
“我想去西藏,那里有最纯净的天色,有最辽阔的高原,有最璀璨的星空,有最虔诚的信徒。”
“西藏虽好,可这世上许多向往它的人并不明白,他们缺的并不是西藏,而是信仰。”
……
那时的杜衡心里在想什么呢?
他口中的缺乏信仰的人,指的就是自己吧?
他当时好像勾起了嘴角,眼里却并没有太多笑意,他最想笑的人,大概也是自己吧。
他希望把自己埋葬,连带着那些暗红色的过去一起埋葬,在幽冷的山泉底,在黑夜,在松林。
……
还有一幅,应该是杜衡坐在球场边画的,线条很简单,但形神兼备,只消一眼便能看出画的是孟夏打球的样子——那个和阳光一样耀眼的少年,身边是因为疾速奔跑而带起的风,手上是能随时精准投出或传出的篮球,页边也配了一行小字:“Had I not seen the sun,I could have borne the shade”。
我本可以忍受黑暗,如果我不曾见过光明——这是杜衡当年没来得及宣之于口的心意。
生命中的大多数遗憾,大概都能归为“太迟了”,和“来不及”。
……
纸页翻动,草木香轻绕,这一幅画的是一朵梨花海棠,孟夏记得是那天在去往军训基地的大巴上看见杜衡画的,不过杜衡后来又给它加了些星空作背景,让花朵显得不再那么飘零无依。
……
“你这画的是什么花啊?”
“这是梨花海棠,我家门前有一棵,挺喜欢的。”
……
“‘满树海棠胭脂色,星河维夏衡兰芳’,唔,好诗,好诗。”
“这是写给你的,刻在箫上,刻在心里。”
……
同样,这幅画也在旁边附了一行小字:“你眼中的未来,就像星河,而我眼中的星河,是你”。
……
画册最后一页,贴着那天两人在上课的时候互传的纸条,便签纸在素描本的夹持下被保存得很好,上面的墨迹也仿佛新写上去不久的:
爱你,仙人掌开了花
念你,微风轻拂过年华
因你,不畏魑魅魍魉
除你,再无良药,去心伤
……
纷繁的回忆潮水般涌入脑海,在孟夏看似平静无波的面容下翻涌起惊涛骇浪,又被多年来习得的冷静克制所压下,化为或浓烈或清淡的陈酿泛上心头,只消轻抿,一股难以言喻的酸甜和苦涩便会在唇齿间弥散开来,在刹那的恍惚中,仿佛忘记了今夕何夕。
谢谢观阅,祝愉快~
今天是多愁善感的一天呢,莫明想起许多高中时候的事,莫明笑着笑着就想哭了。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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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9章 画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