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0.
“忘掉我跟你恩怨。”
KTV的灯光永远成谜。它在奇怪的时机变得五颜六色,又在无法理解的时机扫过人们的面庞。我的眼神跟着灯光跑,像一场漫无目的的长跑,掠过几十张已经不记得叫什么名字的脸,终于在这一瞬间,一起停留在马杰脸上。
灯光盖住他厚度微妙的镜片,我看不见那双熟悉的眼。
他好像变了,但又好像没变。
——但是,我有什么理论依据去评判他呢?
我只知道,就在我看向他的那一刻,他蹩脚的粤语歌,正唱到这一句。他在这里顿住,没踩准拍子,晚了半拍,等到屏幕上的歌词蓝了两三个字,才想起唱下一句。
就像我那一刻的心,晚了半拍,才记起来要跳。
或许,一切只是刚刚好,补上那年夏天,多跳的半拍。
01.
我认识马杰的时候,T城的夏天才刚刚开始。
T城是个很微妙的城市。在我那些没有任何日期规律可言、又实在纷乱得可怜的日记里,我习惯把T城称作养老院,或者幼儿园,或者什么别的疗养场所——没区别的,无非要说的是,这就是一个乱糟糟、但又莫名奇妙有很多人喜欢的城市。站在路口等个红绿灯,会习以为常地看到汽车怪叫着冲向岸边,海浪尖叫着躲避旅客的脚丫,然后路对面的指示灯刷地变成绿色,你不合时宜地转过脸,在被绿灯映成厉鬼的那一刻,会被扯着小孩子、看起来并不健壮的老人撞得趔趄。
——什么城市的厉鬼,不过是满地鸡毛蒜皮面前抬不起头的一个平凡蚂蚁。
T城的绿灯需要跑,所以每个在这里生活的人硬生生变成博尔特。老年博尔特,中年博尔特,少年博尔特,以及幼年博尔特——所以你看,T城也可以叫博尔特家族,叫吧,无所谓的,这里的人不在意,因为来不及在意。
就像四岁的时候,我第一次独自摸到一个塑料袋。人的记忆真是奇怪,明明早就不记得周围是什么环境了,但仍旧清晰地记得塑料袋的样子。
红色的,芹菜味儿,手感带点儿磨砂,底儿好像带一点儿没清干净的土,有点儿腥,但闻多了就是一种很独特的香——我把脑袋扎进去闻,于是人生第一次感觉到缺氧的滋味。
我试着把塑料袋套在头上,世界于是就变成一片廉价的红色,带着浓郁的芹菜味儿。我把手举到眼前,看到的是一只模糊的手。晃一晃,不知道晃的是脑袋还是手,总之是晕的,但晕得新奇,晕得快活,让人不由自主地沉浸于此,甚至身不由己。
但没快活太久,因为快乐会致死。
后来的日子里,我不经意地长大,又不经意地发现,其实我的生活总在缺氧,在每个被迫变成博尔特的瞬间,我仍然会短暂地变回那个头上套着红色塑料袋的小孩,在人头涌动的瞬间,眼前的世界变得模糊,脑子里是缺氧的快乐,但快乐之余,又在时刻惊恐。我瞪大双眼,这个模糊的城市就会膨胀、或者萎缩,几秒之内,变得愈发恐怖。
我喜欢T城。
我恐惧T城。
矛盾吗?
或许不,因为恐惧,就是一切喜爱的开端。
有很多人管自己在T城的人生经历称为享受。这很多人里可能包括我,也可能不包括,看心情。
但我心情从来不太好。没办法,投胎的时候大概是鬼迷心窍,偏偏托生在这座乱糟糟的城里,搞得我也乱糟糟的。
乱糟糟的人碰上了乱糟糟的青春,乱糟糟的青春被塞进一个同样乱糟糟的学校。
所以乱糟糟的学校里,有同样乱糟糟的一段人生,应当也是理所当然的事情吧。
哪怕不是理所当然又怎么样呢?我问自己。这个问题始终围绕着我,像围绕一个把脑袋扎进塑料袋里缺氧的幼童,像扼住一个扭曲的灵魂脆弱的脖颈,我总是在找理由,可并不是世间一切都有理由。
哪怕不是理所当然,一切,不一样是发生了吗?
02.
很多年之后的同学聚会上,举起酒杯的时候,马杰似乎忘了他曾经和我许下的诺言。
好吧,其实我本来也没指望他记得住,不然当年我就不会没有陪他许诺,而且何况我们分手了,分手了很多年。
少年人惯爱把许诺当成谈情说爱的手段,马杰当然不例外。他为数不多的恋爱方式全是从那个年代泛滥成灾的偶像剧和言情小说学来,单调又狗血,偶尔尝一口,腻得像植物奶油做的蛋糕,我想吐,但是看见那双像蜡烛的火光般亮晶晶的眼睛,又只能咽下去,还得笑出来,好像吃到了什么米其林大餐。
马杰不知道,他只是也跟着笑,笑得像蛋糕上的白巧克力,甜得没心没肺。
那个时候的马杰瘦得可怜,他一笑,整张脸上的皮都是紧绷的,五官也跟着一起拉伸。眼皮的拉伸偶尔会导致他闭上双眼,我盯着那条流淌着幸福的缝,一时间看不出对方究竟是闭上了眼,还是睁着眼。
这是个永远没有答案的问题,和马杰在一起的时候是这样,分手了更是这样。我们各自生活在自己的世界里,和不同的人聊相同的话题,只在开怀大笑、下意识想望向谁的时候,才会偶然地想起彼此的相貌。那张再熟悉不过的脸莫名地浮现在眼前,又像每个幻觉一样无声地消失,除了自己,没人还记得它来过。
贪心的人总在寻找曾经,但曾经的一切,早已灰飞烟灭。
马杰不会知道,在后来的我流连床笫的很多个瞬间里,呼吸着浑浊又混乱的空气,我会失控又病态地回想起很多个马杰以为我不知道、但其实我一直在看的时刻。他会用游戏点卡贿赂课代表,求着他们把我们的作业放在一起,好像贴在一起的两本本子就是我们的灵魂缩影;他会把书摊开在桌面上,在我背不出之乎者也的时候,努力压着嗓子念给我听,把脸都憋得通红;他会一边自顾自整理我桌面上垒得像是战场的书,一边相当刻意地把整只手都贴在书上,仿佛石墨印出的封面上会有我的气息……
然后?
没有然后了,因为马杰的胆子只有这么大。
我的呼吸一滞,在灭顶快感带来的缺氧与窒息中,将他的笑脸在眼前无限放大。
我贪心地想起马杰,我在无边无际的幻想中勾勒马杰,我在睡梦中痴痴地抚摸马杰,好像那一年,装作不经意提出分手的,不是这个我。
03.
我见到马杰的那个夏天,就像每个学生的记忆中的夏天。
陌生的学校,陌生的教室,陌生的同学。
学生时代就是一场盛大的相识与告别所组成的蒙面舞会。你以为你在音乐和舞蹈中记住了一个会托付终身的良人,或者一群志同道合的伙伴,但其实面具一摘,即使擦肩而过,也未必再认出对方。
但我能怎么办?我只是一个笨拙的舞者,在踩着爱人的足尖起舞。
试穿校服那天是我第一次记住马杰。瘦高个儿——其实也没那么高——的少年裹在浅灰色的运动服里,一会儿被这边的同学叫着整理衣服,一会儿又被那边的同学叫着换衣服,一个不字儿都没来得及说得出口,就忙成了个三头六臂的哪吒,忙到最后,人家组团儿去找班主任要求换码了,就剩他一个人傻傻地站在原地,跟着也不是,不跟也不是。
“你看,那就是马杰,咱班中考成绩第一名的尖子。”
早已不记得叫什么的女同学凑过来,带过来一阵新校服独有的布料味道。腈纶,棉布,还是什么别的?我分不清,校服内里的标签也早就磨到看不清字了。
我就在这既不吸汗又不透气的气味中,记住了马杰。
一双单眼皮的下垂眼,一副毫无特色的黑框眼镜,一个高到令人嫉妒的鼻梁,一张嘴角自然微微上扬的嘴唇,一个说不出“不”的脑子,一只做题势如破竹的右手,这就是马杰,一个普通得有点儿过分的人。
可是普通也是一种天分。我想成为一个普通的人,想成为人潮人海中最不起眼的一滴水,想把自己藏起来永远不被看见,想逼迫自己成为人们定义中的正常人,但天不遂人愿。我用破碎的卷子和练习册划伤自己的食道和胃,就像上面留下的每一道恶狠狠的红笔痕迹,就像T城的雨砸在我心上时留下的每一个无法恢复的凹痕。
我望着那个背影,像望一个永远不可及的目标。
然后,在第二次全班大换位的时候,马杰就成了我的同桌。
一个是保持现状能冲985的尖子,一个是挂在211边界上挣扎的中不溜。
背影忽然变成侧影,像每个说到发烂的校园故事的开始。
马杰兴致冲冲地要把我卷子上算得稀烂的题讲给我听,被我一手拦下,相当直截了当地告诉他:
“别教我了,我听不懂的。”
我太明白马杰要教我的不过是白费功夫了。能不能学会,我自己心里有数。有些人遇到的是瓶颈,但我遇到的是终点,过早到来的终点。
就像我的人生,在我无数次试着把塑料袋套在头上、病态地迷恋着缺氧和窒息的痛苦,而后意识到我始终无法成为一个正常人时,一切就已经结束了。
乱七八糟的人莫名其妙地清醒了一次,居然是在所有清醒的人都陷入混乱中时。刷题是一种狂热症状,走在教学楼的走廊里,空气中弥漫着的氛围不亚于战争前线。每个人都自认为清醒,每个人都神不知鬼不觉地陷入狂乱。摞在地上比人都高的练习题,永远记不住的知识点,和所有人的思维背道而驰的错误答案,被寄予众望的食堂饭菜,这就是我们的青春,这就是我们的征战。
而我第一个意识到,自己只是一个炮灰。
但马杰不懂,他只觉得一切都有希望。
“你听得懂。你会听得懂的。”
马杰笑起来很好看,是没有一丝杂质的青春模样。他露出雪白的牙,酒窝会自然而然地浮现出来,里面盈满蒸腾着酒香的阳光。我伸手去戳,那张笑脸就会开始发红,好像那时我冰冷的指尖,是灼伤他心灵的一块形状怪异的烙铁。
那个时候,十七八岁的他坚信,只要足够努力,就一定能变成自己想要成为的人。马杰永远充满希望,斗志昂扬。
所以你看,T城的风雨并不是一定会养出矛盾又别扭的灵魂,马杰就是个很好的对照组。
我恨极了那些连绵而至的倒春寒,却始终恨不起小心翼翼地把带着洗衣粉香味的校服外套递给我的马杰。我恨极了纷纷而至的翩飞柳絮,却始终恨不起左一个喷嚏、右一声咳嗽,还要我跑去给他买口罩才记起要防护的鼻炎马杰。我恨极了那些忽上忽下如同魔咒的血红色的成绩,却始终恨不起稳定在班级前列、被老师们视若珍宝的马杰。我恨极了百日誓师上飞舞如同大梦一场的气球,却始终恨不起在校服袖子里悄悄勾住我的手,然后用笔在气球上郑重其事地写下“去同一所大学”的马杰……
我恨极了我乱七八糟的青春,但我始终恨不起马杰。
我不知道阴湿的灵魂为什么会吸引充满希望的马杰。很奇怪,就像某一天翻阅资料时,我突然得知许多蝴蝶爱扎堆出现在尸体上一样,它们如此光鲜亮丽,又背负着人们对浪漫和梦幻的想象,却莫名贪恋病态冰冷的物体,在上面留下恶劣的、远远超出他人能够想象的罪行,像是青春期的人一种胆怯又顽固的叛逆,虽然安静又不为人知,但却能持之以恒、百折不挠地存在。
马杰就是这样一只蝴蝶,他笨拙地出现,又笨拙地走进我的生命里。不敢承认自己的喜欢,又怕再不承认,一切都会晚了。
所以,当那个阳光强到令人头痛的午后,马杰在水房非常刻意地堵住我,又紧张地望着我,反复深呼吸后,终于颤抖着说出一句“你同意我喜欢你了吗”的时候,我忽然有种如释重负的错觉。
至少从今以后,我的青春,不再是一场没有证据的梦。
你好,我的共犯。
藏了很多小小的隐喻~
发现了小惊喜可以在评论区留爪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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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第 1 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