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曲《凤求凰》渐入尾声,她收了琴下山,那仙乐余音绕梁,最后一个尾音恰漂泊在古寺的沉钟里。夜晚,飞雪中她向他走去。
这是她离乡前最后一次见到京城的雪,也是最后一次以明昭公主的身份面对喜欢过的人。
宫城巍峨,长亭疏阔。轻微的小雪漂泊在清冷的空气里,落在明如点漆的瞳仁前。
男子青丝束冠、一身裘袄,没有执伞,不知冷意般立于亭内。
今天正是元宵节。往年的每个元宵节,他都会带她出去看花灯……
“公子可还有什么话,要对本宫讲的吗?”
最后一别,她对他的称呼也变了,那声音里带着冷意,还有一丝微不可觉的颤抖。
时倾拱手见礼:“和亲是朝廷国策,你我都不能违逆。臣只愿公主,无忧、无惧。”
那双凤眸清澈如昨,只是被大雪和夜色掩住了悲喜。
人生恍惚不过三万个日夜,多年后的某一天,玉芷柔回忆起今日之别才知道,这是她最后一次看着他这双明澈清冷的眼睛,看见他凝视她时那含混复杂的目光……
“不是无忧无惧,” 小公主扯了扯唇角,纠正了道:“是无爱无怨。”
他赫然抬眸,听她绝然道——
“此去一别,余生不见。君若不悔,我亦无怨。”
天地默默。她转身离开,没有再回眸看他一眼。
晋隆兴八年冬,送明昭公主和亲北燕的队伍,于清晨出发。
梦散,晓雾未收。十里红妆划破凝白世界,喜乐入耳成悲。素手轻掀开车帘,她最后看了一眼皇宫。
如花美眷,繁华去也,飞雪万点愁如海。银彩四流的华年,随着一列渐行渐远的喜轿,成了封印中的旧影。
她就这样看着车外的雪连下了三十余日,这天队伍休息时,贴身侍女小寒看着她腰间系着的旧物说:“公主还戴着这玉佩做什么?不如我帮你把这碍眼的东西扔了吧。”
芷柔垂眸看了看那块青松玉——小时候时倾送给她的。
“心都死了,还扔东西做什么。无妨,这玉成色很好,扔了也怪可惜的。”
“他给的东西,不要也罢。自公主要和亲北燕的消息传出,他连为你争取一下都不敢,懦弱如此,我真是替公主不值。”
小寒心里仍在为她生气,轻叹一声,又试图逗她开心:“公主你看,宛言姐姐正在那边捏雪人呢,我们也去一起玩吧?”
芷柔顺着侍女所指看过去,见自己的伴读好友夏宛言正用白雪捏了几只小鸭子,像模像样的,一个个乖乖并排坐在栏杆上,还怪好玩。
“你还是想养鸭子呀,养不了就用雪捏?”她伸手揉了揉宛言的头,“等到了北燕,谁也管不了你了,我特准你养一满屋的鸭子。”
“就知道公主对我最好啦!”夏宛言一起身,就调皮地把一捧雪洒在她头上,笑得灿烂,“平时在家里老被管着,我爹说什么也不准养。等到了北燕,咱们一起养鸭子,你一定不会觉得无聊。要是那个太子敢欺负你,我和小寒就一起揍他去。”
芷柔半嗔怪半调皮地笑道:“你自个儿养就好,别拉我。以为我和你一样,也喜欢鸭子呢?”
“那你喜欢养什么?”
“嗯……养鸟?”
小寒凑热闹道:“公主养小鸟,宛言姐姐养鸭子,那我养什么?”
夏宛言伸出指头点了点她的额头,“皮丫头,你把自己养好就够了。”
三人说着都笑了,芷柔这时又想,只要朋友们在一起,或许无论身在故土还是北燕,都是一样的吧?
北上路途遥遥,雪一直下,道险难行。等过了好几个城关,就要至边境时,车队遇着了山中盗匪拦道劫财。
“匪亦是民。赵大人,且给他们些钱财,让他们离去。”
——山匪们刚才用方言喊话,负责护送和亲车队的赵允本正打算也用他们的方言回敬过去,斥他们不要不知好歹、趁早让道,谁知公主忽然下了这道与之妥协的命令。
赵允并不掩饰不悦:“如果这样做了,朝廷的颜面何在?”
芷柔掀开车帘,看了眼四周,语气沉宁如水:“这里是林平关吧?出关前的最后一站便是此处了。本宫一路过来,见此地多有饿殍、人烟萧条,可见治理不利,怪不得逼民为匪。不知此地的父母官是谁?”
“是陈素,估计他也快来相迎了。”
“原来是他。左相不让他待在自己眼跟前,反让他来这里?”
“陈素本就顽劣,左相有意治一治他的性子,便拿此当做历练。他那点出息,能做什么好事?”
芷柔道:“朝廷的颜面,那是百姓给的。且眼下我们就要出关,不宜再横生枝节。本宫命你和他们妥协。”
“……是,下官遵命。”赵允不开心地领命去了,不多时,吵嚷声渐息,车队继续前行。
“陈素为官不利,却因着左相的关系,没人敢参他。”马车内,芷柔叹息一声,“苦了林平关百姓了。”
小寒:“公主此去北燕,基本就和晋国没多大关系了,还在想办法要插手这件事吗?左相势大,连时家都无法制衡,更况公主远嫁,日后还能如何呢?”
芷柔心知小寒此话也是为自己着想。只是一旦回想起方才路上见到的那些冻饿死的百姓,就觉心中凄然,差人施了些银钱衣食,也不过杯水车薪。想自己从前身处深宫,对百姓苦楚所知甚少,还真是置身于繁华富贵乡里,骨头都被浸酥了。
正想着,车外忽传来一声惨叫,马车也跟着颠簸了起来,喧闹声逐渐冲入耳膜。
掀帘一看,却见外头毫无征兆地、骤然间全乱了套了!一时不知发生了什么,欲找个人来问话,却喊不到人。
漫山遍野的,乌压压的人手持长剑或弯刀,向和亲车队冲来,杀声震天!
眼下他们恰在山谷中间,那些人便是从高处俯冲下来的,对他们形成了巨大的包围圈。小寒心下一紧,正想站起来,马车开始剧烈摇晃,叫主仆二人连坐也坐不稳了。
才走了一波山匪,眼下这些冲他们来的又是什么人?!
“公主别怕,三千护卫个个都是忠勇无比的,定不会让你有事!”小寒一手扶住车壁,从腰间抽出了贴身匕首。
“小寒!”芷柔叫她一声,一阵马蹄蹬蹬近前,小侍女以为是敌人来了,掀帘正要刺,却见是宛言——
“我们被包围了!这么多人不知是从哪来的,已经把卫队冲散了。赵大人说他来断后,公主,赶快将你的衣服换给我!”
那些人的目标只会是明昭公主。
芷柔一听便知她是何意,当即拒绝:“绝对不行,怎能让你代我去送死!”
变故陡生,嗖嗖几箭破空而来,正射在马车车顶上。
来不及了。夏宛言和小寒一个眼神交换,小寒一掌劈在了芷柔脖后,她毫无防备,就此晕过去了。
宛言上前,飞速和她交换了外衣,对小寒道:“公主就交给你了!”
说罢,一个秀手扬鞭,就将那伙人往另一条路上引了去。
一群人执刀穷追不舍,为首的看见夏宛言穿的那件红披风,大喊:“公主在那边,生擒公主!”
只他们中的一个人在半途发觉了不对——
“明昭公主向来十二分的金贵,怎么会一个人单枪匹马地跑了,还能转身冲我们放箭?”
一瞬招呼他身后的人说:“你们,跟我往这边来!”
于是追兵分成了两股,一股追夏宛言,一股追上小寒和芷柔所在的马车。
小寒见车夫中箭,正要亲自上去驾车,马儿却跟失心疯了般狂奔起来……眨眼的功夫,周围已不剩几个护卫了。身后,本已甩开了追兵,不知何时又卷土重来。
怪事,公主的三千护卫,个个都武艺高强,对方虽然人多,也不至于杀得这样快,到底是哪出了问题?!
来不及细思,马儿狂奔,眼看着就要穿过这片林子,前面就是悬崖。旁边传来一阵马蹄声,马上那人喊话道:“小寒,将殿下给我!”
“时亭?”却不知时倾何时将他弟弟安排在护送队伍中了。眼下身边已没几人,由不得小寒信或不信,心一横,开了车门:“交给你了!”
“明昭公主一定还在马车里!”追赶的人大笑:“前边是悬崖,她只能束手就擒!哈哈哈哈,来人,放把箭!”
“嗖——”
破空一箭飞驰而去,斩断了马儿与马车相连的缰绳,紧接着车壁碎裂了,车里的人被一个猛力摔了出去,而那马车,也随着轰隆一声巨响,坠下了山崖!
……既然他们要生擒,那索性让他们认为,公主已经死了!
“公主,你一定要活着。来世,我们还做姐妹。”小寒忍疼站起来,闪念间心意已定。她手里拿着方才混乱间公主落在车内的凤冠,给自己戴上了,站在悬崖峭壁上,凛然望向身后快要赶上来的追兵——
“本宫明昭,誓死不受辱!”
那声音穿透力极强,回荡在万顷山林、雪原云海。追兵大惊,只见一头戴凤冠的女子立身喊话,随后纵身一跃,坠崖而去!
……
芷柔醒来的时候,半个身子都埋在一片深雪里。
天地一片银白,寂静得可怕。
意识有些模糊,身体如堕冰窖,她怀疑自己是不是死了。许久,微微动了动手指,摸到了血。
半刻钟后,她终于挣扎着起身……
入目皆是血红。
尸骸,满山的尸骸!
来时三千护卫、挚友相伴,去时,去时……
“小寒,小寒!”她半跪在雪地里,手不知道往哪儿寻找,什么也摸不到,什么也没有,又喊:“宛言!?”
“赵大人?”
回应她的只有满目风雪。嗓子忽然哑了,一个音也发不出来。
追兵似乎走了,护卫也一个不剩了。她竭力起身,一步步吃力地走在深雪里,翻过一具又一具陌生的尸首,拼命想要寻找一个认识的人……
她依稀记得,似乎是小寒从脖后打了自己。再醒来的时候,这个世界空寂无声,只留了她一个!
那些陌生的脸孔,都是她的护卫啊!是誓死也要保卫她的人呐!
……现在是什么时候了?她又在哪儿啊?
意识开始昏乱,脑中乍然一片空白,十五岁的明昭公主一时不知该怎么办了。
她这时才发现自己背后也插了一柄短刀,不知是何时被捅的,但已然感受不到痛意……整个人如一片霜花,又轻,又没有声息。
抬手,摸到了自己的血。
入目群山寥落。血珠鲜红,泪珠莹白,会挽雕弓,杀机暗藏。青竹故人,消失无踪,多年故友,风流云散。和亲遇难,她失去了一切……一切的一切,只发生在这一夕之间!
旧友殒命,情爱已葬,满山的血债,她生意凋零……
身子不受控制地,忽于雪中一跪,恰似面南而拜。
此心已死,此生荒诞,锁梦华之幻影,远故园之清明,承平遗韵,渺若云烟矣——
明昭,拜、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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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引·雪葬红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