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暮归故里
我叫贺暮归,母亲说在天色渐暗,她刚要有些担忧的时候,能在黄昏的尾声里看见她爱的人回来,这是最叫人安心的了。
这样想着,于是唤我暮归,希望我白日里在天地间有所作为,晚上总能回到家吃上热饭。
母亲未出阁时在暮色中盼望父亲,出嫁了盼望丈夫,有了儿子就等父子俩一个下工一个下学。
这就很幸福了,母亲从不觉得幸福是件难事。
我记得儿时下学伙伴们邀约我一处去玩,我便让顺路回家的同窗给母亲带个消息——我晚些回家,玩耍了没一会,就见到匆匆赶来的母亲,母亲当时没说什么,只叫我好好玩。
事后,母亲教育我说,口头消息是最不可信的,要么你自己回来说一声,要么捎个信件物品的,总归来说,没看见本人什么消息都不可信,道我不考虑做母亲的有多么担忧。
我记下了。
我能够理解母亲,这个国家的战事自我记事起便不断发生,在战争年代,大多数活着的人都是小心翼翼的。
此后我无论要做什么,都会提前同母亲说好,让她安心。
特别是我的少年时期,对母亲说得上言听计从。
我对这段时间的记忆其实是模糊的,虽然发生了很多“大事”,在我十四五岁的年纪,母亲已经病重得起不来床,父亲或是迫于生计,或是感念大将军赏识,做了将军府的门客——他曾经最不能理解的角色。
父亲并不希望自己和政事有牵连,大将军便把自己五岁的小孙女交给父亲,让父亲教她学习武术,应小姐是个上进的孩子,父亲亦很慎重地对待这个工作。
在我十六岁生辰的第二天,父亲成为了我唯一的家人。
父亲年过四十,已经生了白发,我如今是家里的大人了。
当官府传来征兵命令时,我说,我去,当然要我去。
理所当然的。
当兵真苦,我想。我也是从小习武,风吹日晒雨淋我都能受得了,我实在难以适应的是吃不上一份热的饭菜,睡不到晒得暖烘烘的被子。
我在兵营里总是冷着脸,其实我不是个冷淡的人,我只是咬着牙、撑着一口气不逃跑而已。
这场仗打赢了,我完全是混了个“打胜仗回来”的名头,稀里糊涂的并不知道自己干了什么。
回来后读了两年书,不才,没能考上什么,和邻家姑娘的感情倒是飞速进步了。
姑娘名叫温容,性子实在说不上温柔,欸,这话我也不敢在她面前讲。
反正就是这么个事,温容说了几天让我有什么话和她直说,一直放心里她也猜不明白。
我也扭捏了几天,终于感觉时机成熟,“我爱慕你,在这个世间只爱慕你一个人的那种感情。”
我害羞得想逃跑,温容却挺平静,“哦,那你就要像现在这样说出来啊,你不说我怎么知道?”
我鼓起勇气看她的眼睛,这时候我十八岁,认识她十八年,头一次觉得她的眼神怎么那么复杂,我读不懂根本读不懂。
“那你呢,你的意思是……”
“我要有什么意思?”我错愕,不是吧温容,十八年的感情,就算你说我们还是做姐俩好我也能一声不吭地认了,这样冷漠的反问是什么意思?
“小温姐。”我慌了,试图打动比我多吃一年饭的温容。
“你懂什么是喜欢吗?”温容全是问句。
我,完了。
但我知道这个时候我至少要表现得让人安心,“那你看我表现,我也不要你等我表现,你如果有喜欢的人你就……嗯就是这样。”虽然我完全没发现她喜欢谁。
在对她暗生情愫的时间里,我一直在努力把自己变成她喜欢的样子,温容提到过自己喜欢会吹笛子的书生,我学了笛子,也认真念书。
温容若是提到喜欢什么东西,我为她去买或做。
我有空便邀约她出门游玩,让我们待在一起的时间长一些。
但我还是觉得有些苍白,从前的时光我们也是这样的,究竟该怎么表达爱慕之情呢?我没能想到这个问题的答案。
战争再次爆发,官府召兵加急。我得上战场,我还是害怕,但我得表现得不怕,让父亲和温容不要为我担忧。“我和你一起去。”温容道。
她在想什么呢?“说什么胡话。”我只当她关心则乱瞎说的,官府并不征女兵。
温容拿了父亲的长枪,当场给我舞了一段,她不是花架子功夫,我从小就知道她武艺精湛,忽略力量差距只谈技巧,我甚至比不上她。
她是认真的,就在我离家前夕,我和她吵了一架,她是带着怒气离开我家的,我也生气,但忍不住在她走了没一会后,悄悄跟在她身后,目送她进了家门。我要走的当天,她没来给我送行。
我是心里梗着一口气离开的,甚至浮现出如果我这次就这么一去不复返她会不会后悔的想法。
后悔的人是我。
我为什么没能再和她多讲讲道理,我为什么没能对她的态度再好一些,我为什么不能逃了这兵役,我到底在守护些什么。
温容失踪了。
在我入营后不久,官府筹建起一支十三个人的女骑侦察队,负责赶在部队之前探查战场地形并把地形图送到部队,在对雪原进行侦察时遇上雪崩,仅有两位先行探路的队员生还,经这两位带路,人们找到了其中五人的尸体,其余六人下落不明。
温容是那六人之一。
这个消息军队里的人没能听见哪怕一点风声,我是依靠钩织起一个个绮丽的梦才从战争里回到了家乡,我想着我要多杀些敌人,带着战功回去迎娶温容,我攒的钱够我们买下一块地,再建个小院,到时候把她爹娘,我爹接过来一起住,两家人和和美美的。
不,我又会想到,那些世家小姐们嫁人都是要八抬大轿十里红妆的,温容不能比别人差,我那点银钱,结婚都结不成的。
我得再拼一些——倒也不能太拼,我这条命是最金贵的了,我若是死了,凭谁去照顾老爹和温容我都信不过。
我得又拼命赚军功又保住我这条小命。
我时常想着想着笑出声来,这时候又给上自己一巴掌,骂道,贺暮归,做什么美梦呢?人家温容什么时候说要嫁给你了,万一她不喜欢你呢?这样在心里唾弃自己,但感觉上还是美滋滋的。
“再等等好吗。”我跪在温父温母面前,“再等一年,说不定,说不定她能,她能……”她能回家的。
我说不出口的话,温父温母都能理解。
温容是在冬天失踪的,我回来并得知这个消息已经是夏末了——两年后的夏末,这场仗打了太久,久到亲人的眼泪已经干涸。
法律有规定,人失踪两年便要申报死亡,消除户籍,缴纳罚金可延迟时间,但最多延长到四年,就要强制销户。
这半年以来的罚金,是父亲交的,他和温家人说是为了我,他不愿儿子从战场上归来看见心上人名字后标着死亡二字。
我的父亲啊。
两年多过去,大家生活逐渐安稳起来的时候,我生命里冰冷黑暗的部分这才开始浮现。
我得找到温容。
我顾不得世人怎么看我,不分时间,不顾礼仪地去骚扰那两位幸存的姑娘——我对两位姑娘的歉意持续到了我生命的最后,但再来多少次我还是会那么做,我一直是自私的、卑鄙的、丑陋的。
终于,有一位姑娘同意陪同我去雪原,去沿着她们走过的路,再一次,一次又一次。
那位姑娘和她新婚的丈夫——一位很善解人意的男人,陪我走了三趟来回。摸清了路线,我就说送他们回去,“这些你拿着,你们回去的路费。”
其余的感谢费我已经让父亲帮忙送到他们宅子了。
那姑娘喊我站住,然后打开钱袋看了一眼,还想到要压着声音,“银子!哪要这么多?我说是铜钱这么重都不对。”
我笑了笑,“收好收好,不过我看你家郎君人这么结实,也不怕歹人拿了去。”
姑娘摇头,就系好钱袋递了来,郑重道:“我不能收,我也并不完全是在帮你,为着和她的情谊我也该再来看看。”
我内心五味杂陈,钱财是这世上最浅薄的感谢了,但除此之外我不知道自己还能做些什么。
还是她的丈夫伸手握住了她递钱袋的手,“你们也不必推来挡去了,就当你的姐妹和她的爱人给咱们送了新婚贺礼。”
我点点头,对。
“到时候回了江城记得来家里吃饭,我们夫妻俩别的不会,饭菜都做的看得过去,现在退伍了还正想着要不要去做厨子。”
我看着他们恩爱的模样,眼前有些模糊了,“好啊,就等着到时候一饱口福了。”
“那我们,就先回去了,回头见。”“回头见。”我第一次孤身一人踏上雪原的时候,我才明白为什么这地方叫雪原,不止是因为它一年里有一半多的时间被冰雪覆盖,还因为那无处不在的,比起冰雪有之过而无之不及的冷寂,目之所及,空无一人。
在这种地方,孤独就能杀死一个人。
温容啊,多冷啊,多绝望啊。
我在雪原待了三个月,直到开始下雪,直到我的帐篷搭起来就会被雪掩埋的时候。
我想到,我在等人,父亲何尝不是。
要过年了,阖家团圆的时候,我和父亲总要有一个能等到想念的人。
我爱你,温容。
“贺暮归爱温容”我在雪地上写下这几个字,写完容字时前面的字已经完全消失,“容”也很快消失,但我知道那地方有那么几个字,于是我看着已经空白的雪地笑了,被冻僵的脸笑起来应该很奇怪,温容看见了肯定要骂一声“傻子”。
我没能带回来任何好消息,换了以前的我肯定家都不敢回。
但现在的我已经可以厚着脸皮去给温家人拜年了。
我并没有告诉温家任何一个人说我去找温容了,但他们大概是听到过一些消息的。不同于我是独生子,温家人很多,温容是大姐,有三个妹妹,两个弟弟。我给每个人都准备了礼物,大部分人看上去是欢喜的,并且闭口不谈温容。
除了温容的二妹妹,她没有接我递过去的礼物,沉默持续了一会,她轻声道:“我讨厌你。”
少女的坦诚让我得到了一些喘息的时间。“我也是,我也讨厌我自己。”我用着和她一样平淡的语气,这一点我们是一样的。
她讨厌我的原因是她爱温容,别人没这么说是因为我爱温容。
我和温容都到了谈婚论嫁的年纪,两家人都知道我们之间的感情,知道我上战场之前温容的焦虑。
如果我那天和她好好说明,如果我干脆想办法逃了兵役……如果……
温容二妹跑开了。
其他人只是说这孩子就这个性格让我见谅。
这小插曲很快过去,我自觉不该久留,全程没有坐下,送完礼略说上几句话便离开了。
我走出温家大门,抬头,一片雪花从眼前飘过,落在脸上,轻柔地像是幻觉。不是幻觉,下雪了,就算很小,也真的是雪,江城气候温暖,很少下雪,母亲在世的时候告诉我,我出生的前一年下了雪。
我曾想着,希望自己有生之年能看上一场雪。
我曾以为,我在茫茫的雪原上已经看腻了雪。
但感受到江城雪的那一刻,我心中还是生出些不和时宜的惊喜来。
“我真的很想看一次雪,可惜江城不下。”
“长大了一起去一次北方吧,到时候一起看雪。”
“好,说好了,到时候一起。”
等到了那时候,我就会告诉你。
我爱你,温容。
我找温容的频率从连着三个月待在雪原附近,到半个月去一次,到一个月去一次,再到一个季度一次。
温容失踪的第四年,户籍册上,她的名字后被添上了两个字。
当天,温容的小弟跑过来和我说了一声,我点点头,说:“我知道了。”
我看父亲的眼周青黑,他见我房里亮了一夜的灯火,大抵是辗转反侧难以入眠的。
“我出门一趟,半个月左右回。” 父亲道好,他知道了。
“我找好工作了,在武馆教课,这次之后我会少出远门。”父亲从未指责过我,我对父亲的歉疚却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难以消磨。
生活就这么顺利地进行着,在游历中,我的心绪逐渐平静下来。
直到我回家看见的那个陌生小孩。
我知道父亲带她回家的原因,这孩子,和温容小时候有八分相似。
“说是什么也不记得了,你看这可怜劲儿的,我能给她往哪扔?我说先给个吃的住的,等你回来商量。”
我扶额,“商量个啥啊,两汉子,你想想看怎么养人一个小女娃?”
“这不是个事,你爹我在将军府混上武师了,你知道一个月工钱多少?请个人才多少。” 得了吗,看父亲神采奕奕,不说服我誓不罢休的样子,哪里是要和我商量?有个人陪着父亲也好。
“行嘛,随您随您,恭喜您,白得一闺女。”
“我还想这年岁闺女还是孙女呢,也不知道能不能听见一声爷爷……”父亲高兴地说着,也许突然意识到不对,声音小了下来。
“不是……”我蹲下来招呼躲进房里的小女孩,“给我妹妹起名了没?叫啥?”
“我每天就叫她小宝,算名不?小宝,来,认识人,这是大哥。”
“得了爹,我小时候就叫小宝,您的小宝真多。”我拆父亲的台。
“那你有学识,你给起个名。”“这么大一个小孩了,又不是阿猫阿狗,你想叫什么名字?”
我看向女孩的眼睛,心里咯噔,还是移开了一下目光,再看她时,我已经整理好了自己的情绪,向她释放出善意:“识字吗?你先想想,三天吧,你想不出来我再给你起。”
她问我和爹叫贺雪好还是贺云好,她喜欢云和雪。
爹说,叫贺云吧,云多自由,雪听着便是冷冷的。
我说,贺雪云也好听,看你喜欢。
她摇头,说自己喜欢两个字的名字。
我看出她是个纠结的孩子,云吧,我也喜欢云。
我不喜欢雪了。
这几年的游历叫我认清,到哪里,财力权力人脉都是不可缺的东西,只靠我一个人的力量实在渺小,比起漫无目的寻找,我开始更重视提升自己的能力。
家中的书房从装饰作用到真的堆满了我需要的各式书籍,再到我这一次回家第一次走进书房,看见里面放着的床和女孩的衣服玩具。
我早该想到,家里哪来的房间给她住?我挥挥手,“换个地方,我住这,她搬我那去。”
我虽年岁渐长,仍和父亲一处居住,一是担忧父亲孤苦,二是这些年的确钱财见绌,这孩子的到来一下解决了第一个问题,关于第二个问题,我开始有了固定的工作,这也能逐渐得到解决。
我暂住书房也不是问题了。
我开始接触越来越多的人,和将军府的公子小姐也说得上话,接触到了皇商,了解药材生意,我未入仕途,这使得很多事情都更好办。
我本想着做这些都是为了要找到温容,却发现自己的心境不知道在什么时候发生了改变,我原就不是会自暴自弃的人,我是会为了生活而努力的。
二十五岁时,我领着父亲和小云到了我新建的宅子里,告诉他们,这里七个房间,前后两个院子,加上管事敛叔咱们家也才四个人,随便选,一人住两间也使得。
我觉得自己潇洒极了,父亲眼中的欣慰更是让我得意忘形。
乔迁宴上,我喝多了酒,拉着贺云喊温容,说我家院子大,说可以带她在院子里放风筝、烤红薯、堆雪人……
问题是,我次日醒来,对这件事记得清清楚楚。
我要疯了,恨不得揍自己一顿,贺暮归,你平时脑子就不清醒,好好的喜事还在家人面前喝酒出糗。
我给自己做好心里建设,就去找贺云道歉,“小云,哥绝没有把你当别人的意思,我的确是有很思念的人,刚好建了新宅,这就想到了……”
“我知道的。”贺云道,她犹豫了一下,“阿伯说不要让你知道我知道。”
什么我知道你知道的。
“关于温容吗?如果是她,没什么不能知道的,很多人知道。”我招呼贺云和我来,一边走她一边迟疑地和我说,书房和她现在住的我原房间挨的很近,她有时会听见我的梦话,说来说去不过是温容二字,怎么听都是个人名,于是她就去问了我爹。
“她是你的妻子吗?”我震惊,“你阿伯和你说的?”我倒希望是呢。
我爹当然没有这么胡乱传谣,她摇摇头,“说是喜欢的人,像阿爹喜欢阿娘的那种喜欢。”
“她是我爱慕的人,但我要成为她的丈夫还需要她也爱慕我。”我给贺云解释着,妻子一定是心上人,但心上人不一定是妻子,以后她要嫁人也是一样,要嫁给互相爱慕的人。
“那她不喜欢大哥吗?”我尽力笑了笑,“不知道啊,她也没有告诉大哥。”
“诺,这是我画的,漂亮吧?真正的她更漂亮。”我展开了温容的画像,小姑娘呆呆地看了好半晌,才憋出一句,“漂亮。”
我没有多看就把画收了起来,其实这画不像她,再没什么比我记忆里的她更鲜明的了。
“她没给我任何消息或是信物或是证据说她不回来了,那我就得等就得找,直到我找到她,或是找到证明,再或是有一天,我找不动了,那就是最后了,再没什么可说的。”
这是和你分别的第七年。
我爱你,温容。
我这些年干了很多不同的活计,之前对父亲说少出远门的承诺没能达成,我还是五湖四海地跑,认识了很多人,武人文客都有,每次和他们高谈阔论时我都深觉奇妙,我从什么时候开始这么关心黎民百姓政治趋势的?
我嘴上说着以守护苍生为己任这样的话,却参与着商人们垄断市场的计谋。
还雇佣了三十个人叫他们长年浪费着时间满世界去找一个已经被记录死亡的人。我自觉自己做的不对,又不明白什么才是正确,我该真的按照自己表现给别人的那样去生活么。那样的胸怀天下,大爱无疆。
我开始更多地把前些年攒下的钱财用在改善人民生活,组织进行村镇建设上。我本来以为自己会觉得辛苦,但看见人们的喜悦,总会想到自己十八岁时,决定要真挚地爱一个人时,心中就只有幸福了。
我爱你,温容。
贺云第一次说喜欢我的时候,我只是笑了笑,甚至揉了揉她的脑袋,“当然该喜欢我了,大哥对你多好啊。”
这时候她才十四岁,刚及笄的年纪。在她解释到不再解释的时候,我表面上给她仔仔细细地讲述了什么是男女之间的喜欢,其实一点没把她对我有什么感情放在心上。
我十八岁告诉温容我爱她,分别的第五年我告诉自己我爱她。贺云这个年纪哪能懂爱,对家人的喜欢倒叫她误会,说出这些胡话来。
十四岁的小姑娘有点冲动我完全可以理解。
贺云是帝师柳家的女儿。
这件事早有预兆,两年前将军府莫名来人让我去的时候把贺云带上,说是小姐要找她玩,我和将军府大公子以及一个小少年聊了一下午,贺云也就和我分开了一下午。
在此之前,贺云并没有进过将军府,之后却被频繁叫去。
我后来又想到那位小少年,穿着打扮上,布料形制都不是普通人家能见到,举止谈吐上,在我和大公子两个年纪有他两倍的人面前也大方得体妙语连珠。
再听见贺云的消息是宫里传来的,道她或许要做太子妃,我想到当年的小少年,凭谁同他交谈都会觉得安心,他会是一代明君,也会是好的丈夫,若他们互相爱慕,再好不过了。
我曾想着要去看一下贺云是否过得好,我算是有些见识的,也常去将军府,知道这些世家大族进门都要有人通报,到了帝师府门前却连自己该走哪个门都不知道,一座帝师府该有我从小住的那条街那么大,大门有半条街那么长,中间一个大门,左右两边各两个小门,每个门门口都有人站岗,大门更是有左右各八个人共十六个人的侍卫队站岗。
我刚走近就被拦下,我问该找谁通报进去,他也不问我找谁,就问我要各种证明。
我哪有啊,贺云回家了甚至连封信都没给我们写过。
我当然是没能进去,总不能在这乱喊我要找你们家小姐,我甚至不知道她现在叫什么名字。
贺云回家的第二年我才收到第一份信,是太子亲自送来的,他说他们都刚知道去年贺云写的那些信都被柳家人拦下了,他们并不希望贺云再和江城这边有联系。
我听了生气,又无奈,既是她真正的家人又是权势滔天的贵族,我想不出能怎么抗议。
贺云写得无非是她过得多好,见过了很多稀奇的东西,吃的东西也是以前只听说过的,她道等她年纪再大些,也要接我和爹来京城。
傻丫头,我从前去京城还给她带过玩的吃的呢,这就忘了,还说什么要带我和爹去。
不过是见不上面,有个信我知道她过得好也就行了。“多谢您了。”
如果说我生命里有什么很感谢的人的话,太子是其中之一。
那孩子在最后还帮了我。
我最后的这场仗在银山打,而银山,背靠雪原。
我甚至想不起来自己有没有觉得疼。只感觉到自己右边身体一轻,灵魂似乎已经飞去了雪原时,脑子里冒出的第一个想法是后悔,我写遗书的时候犹豫着还是没有写上那句——如果找到了温容就把我和她葬在一处。
那可是遗书啊,贺暮归,遗书你都能为了面子造假。
我看见自己的右臂被马蹄踩过,裹上了飞扬的尘土,不知道滚去了哪里。
我不知道哪来的力气,稳住了身形,还挑开了敌人的长刀,战友乘此机会斩落敌人,在混乱中拉过我的缰绳,扭转了马头的朝向,“快走!”
我不能死在这里!我逃跑了,像是做了很久的打算,毫不犹豫地逃跑了。
我不想守护谁了,老天、佛祖、上帝,随便谁,救下我!救救我!我要回去!回到江城!回到父亲身边,我只要这个!只要这个。
我清晰地感受到自己的生命正在流逝,不要!不要!我不想死!耳畔的风声在变得模糊,我的身体逐渐冰冷,眼前的一切也晃动着。
母亲,父亲……温容……都说人死前会有走马灯,我这时候却没想起任何事情,脑中只是浮现着我思念的面庞,母亲和温容的样子在她们离世后第一次这样清晰,就像我昨天还同她们见过一般。
耳边萦绕着梵音,我想要睁眼,却一时没睁开,我死了吗?这是天堂?极乐?战争带来的记忆就像是梦魇,我终于挣脱,入眼的是很寻常的房屋天花板。
我最后的记忆是我尽力拉住缰绳,一遍遍地告诉马儿和自己,江城,回江城去。
哪怕我心里清楚,到江城,再不眠不休地跑也要六七天,就算马能跑,我也没力气驱使它了。
“你醒了?”听见人声,我悬着的心放下了,是被好心人救了,我活下来了,不管现在在哪里,离了战场,我总能回家去的。
我嗓子很干,嗯着应了一声。
室外的光扎眼,我没看清那人模样。“你略等等,我叫人来。”
我没有计量时间的办法,胡思乱想着也觉得过去了很久,我身上的衣服被换了,几处伤也都被处理得很好,这样乱世,有这样医术的医者必然诊金不少。
但这屋子陈设简单,不似富贵人家,是隐世的医者吗?我这样猜测,又见敞开着的门,打算出去看看,正要撑着床铺站起来,却觉得臂膀处突然疼得惊心,我用左手攥紧了右边空荡荡的袖管。
我觉得幸运,那一刀劈下的不是我的脑袋。
我正出了门便看见迎面走来的人,我微微吃了一惊,便笑着颔首,“师父,您好,好久不见。”
前些年接触的官员信佛,为了“偶遇”他并了解有关的佛门礼仪,我曾经在这座寺庙当帮工并小住过一段时间,有幸和这位明得师父相谈并结识。
一是缘分,二是我这些年走南闯北,结识的皆是良善之辈,所以常常能得到友人的帮助。
我先问了明得师父时间,得知这是我离开战场的第四天,我的马在战场上被砍伤了一条腿,却仍跑了一日半的光景。
马驮着无意识的我在村中横冲直撞,遇上了出门采买的僧人,僧人放下我后,它便奔向山林,跑得没影了。
伤了腿的马也不过是消耗着生命奔跑罢了,我叹息,万物有灵,它救我于危难,但愿能有个善终。
一开始说去叫人的年轻僧人在我和明得师父说了一会话之后推门进来,他找来的人不是明得师父,却也是一个我认识的人。
他名叫文柏,是前些年在京都声名鹊起的天才医师,师父就是太医院首席,但他却一直没有入太医院的职。
我知晓,文柏是太子的门客。
想来也是他救治我,我打过招呼,表示了感谢。
“还有这位师父,多谢您寻来医师。”
谢过二位,文柏来给我看伤口,我便问,“二位如何认识?”我想问太子知道吗?我私离战场,算得上是个麻烦人。
“说你安心养伤,其他的都不是大事,他已经打点好了。”
感激不尽。
我满心感恩地接受了这样的善意,只要活下来,我总会努力找到报答的机会。
“你也是命大,两处贯穿伤,断了臂,好好活下来,今后就是我的活招牌。”
我笑了笑,我有预感,此战过后,一切都会好起来,今后的日子必然光明灿烂。
我在寺庙后山住了下来。
文柏偶尔会过来,我便问他战争的进程。
我在寺庙的第八天,听说了昨日刚来的消息,按时间算,是我离开时的那段战事——我军占下了敌军手上的全部银山地界,离胜利不远了。
文柏问我要不要帮忙寄信回去,我说不必,战争结束了,我养好伤了,就要回江城了。
我会想着战争以后的日子该怎么过,日子会更好过的。
我在国内找不到温容,那么和平以后可以试着去他国领地看看,雪原和银山本就处于两国边界,温容是否身处异乡也难说。
在寺庙的第六天,文柏带来了我意想不到的人。
我怎么就忘了太子还认识这孩子,忘了叮嘱他们别把我在这的事情说出去。
贺云来了。
这孩子哭得昏天暗地,我说我进房间里,你搁外边哭会,哭好了我们再说话。
好半天她才进来,然后看见我的那一瞬间,嘴巴抿着,豆大的泪珠又掉了下来。
“我这不是好好的吗?”
贺云“呜呜”地,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
两年没见了,见面她哭成这样,我尴尬又无措。
于是我说着玩笑话想缓解一下气氛,“我好好的你就哭成这样,我死了可怎么办?那眼泪哭没了,我死的时候你只好笑着了,那多奇怪。”
效果适得其反,文柏甚至给了我一“拳”,“不会讲话可以不讲。”
行行,“别哭了,歇歇啊你小丫头,一会哭倒了我可不给你送回家。”
“话说那家人怎么放你出门了?我上次去了都见不到你。”我岔开话题道。
贺云一边哭一边断断续续地说话,“呜,你……”
还呜咽着就扯起了我的衣袖,“诶诶诶!有手帕!不准拿我袖子擦!你手刚抹眼泪还鼻涕!”
“你都……呜……没……没有手!”她几乎是在喊了。
“吁吁,小点声。”我想摸摸她的脑袋,但看着她整齐的发饰造型,意识到贺云如今是大姑娘了,不好弄乱她的漂亮头发。
于是收手,挥挥给她看,“有呢,这。”
“呜哇!呜呜……”
哭了好半天,也不知道是终于平复了感情,还是哭累了,这姑娘总算是歇了。
她红着眼睛,就盯着我看,也不说话。
“好久没说话了,聊聊你,柳家人对你管的严吗?”
“还好……你还找过我啊……”
“嗯,没见到,你现在叫什么名字?姓柳了吧?柳云?哦不对,你来家里的时候那么大了,肯定起好名了。”
她偏头,“不告诉你。”
“长进了,我们家大小姐……”
贺云打断我的话,“疼吗?”眼看着她表情又不对劲了。
我赶紧道,“不疼,没感觉,哥像你这么大就上战场了,早习惯了。”
她眼中闪着泪花,不是,我说不疼,她哭啥,我求助地看向文柏。
文柏扭头,假装没看见我的求助。
贺云低下头,“你以后,你以后……”她顿了顿,“以后你就在江城,好好的,好好养老,别再到处……别再打仗了。”
我想说,我们要赢了,今后没有仗打了,又觉得提前庆祝寓意不好。
我最后只是说着玩笑话,“那家里就你一个小孩儿,你要给我和爹养老了,会不会太辛苦了?”
“我愿意的,这样最好了。”我看得出贺云是认真的。
我还是摸了摸她的脑袋,她乖巧得还像小时候,被什么人当成阿猫阿狗一样摸头她都从来不闹,“不走了,等回了江城就安定下来。”
我真的很想回江城。
在我想回家的心不那么坚定的一天,只那么一天,我梦到了母亲和温容。
我的想法却不是就这么随她们去了,而是想要逃避,逃避我不那么听母亲话了的事实,逃避……我对温容,对自己撒下的谎言。
——我似乎,不那么爱她了。
答应贺云的话不是随口一说,我真的想到,从此在江城安安稳稳地生活……会是一件幸福的事情。
我不知道自己是不是在为谎言活着,这十多年来,在没有温容的世界里,我感受到的一切是无比真实的,曾经的那一句“我爱你”却越发虚无缥缈起来。
有什么东西在消失,我想要抓住。
不,我是想逃,是逃往一个更幸福的地方,从什么都没有发生开始。
而不是忘记,我不能忘,我绝不会忘。
只要我活着,温容存在过的痕迹便多一分。
温容,是我曾经极爱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