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颐在门口站了许久,直到等到周贺远的咳嗽止住,她才踏进房门。
“老爷,大小姐来了。”伺候的丫鬟禀道。
周贺远抬起头,望着与自己妻子一个模子刻出来眉目如画的女儿,泛着青紫的唇扬起了笑容,“颐儿来了。”
“父亲。”赵颐敛去方才在房门处悲咽的神情,像是寻常般带着浅笑走到了父亲的床榻边。
“今日在你祖母那里可是吃了汤圆了?”
“嗯。”赵颐颔首,“父亲吃过了吗?”
“老爷还没吃呢。”一旁的丫鬟说着让人把汤盅端了过来。
赵颐侧目看过去,伸手道:“我来喂父亲吧。”
下人将汤盅端到赵颐身前,赵颐解了貂绒氅衣,将袖口挽起,盛了些药膳粥汤。
十二岁的赵颐还有着少女的青涩稚嫩,她端着瞄着金边的玉碗,手里的瓷勺搅动着薄粥轻轻的吹着。
周贺远每吃一口,目光都不舍得离开自己的女儿。他所剩时日无几,见一面便是少一面,他有愧这个孩子。
周贺远吃过了粥,赵颐便拿了自己的帕子为周贺远去擦唇角,可周贺远却抬手示意她拿旁边准备好的帕子。
赵颐看着自己的帕子须臾,敛眸收回,接过了丫鬟递过来的帕子。
赵颐帮着父亲擦完唇角的粥渍,伺候着他半躺下,片刻外面便来人说是周家叔父带着两个孩子侯在门外了。
周贺远听到自己的弟弟过来,让人招呼进来。
周家叔父本来是都走了的,但却又折返了回来。
之前听闻周贺远生病,他也曾来探望过,可却让府中的人说是来倒腾他们赵家银子的,因而也不敢再进府。
今日在外面听到周贺远吐了血,他带着两个孩子都走了老远却又折返了回来。
进了房中,两个孩子怯生的躲在父亲的身后,赵颐上前行礼,让人搬了凳子过来。
“颐儿,我想和你叔父说会话。”周贺远望向了自己的女儿说道。
赵颐闻声抬起头与父亲对视,意识到父亲有什么不愿让她听的话,赵颐道:“女儿去给弟弟妹妹拿些吃的来。”
周贺远颔首,笑着看着赵颐带着屋内伺候的下人出了房门。
赵颐站在门外看着下人将房门掩上,立在门外,盯着房门上的雕花窗棂看了片刻离开了。
赵颐再回来时,身后的下人手里便端了点心,她静立在房门前,秀挺的鼻间处,呼出薄薄的雾气,白色貂绒氅衣下是月白色的裙衣,她静静的立在那里,无论是体态还是神韵,都仿若出尘脱俗的仙子。
一旁的下人时不时的偷偷撇看一眼。这位含着金汤匙出生的大小姐,前几年还是无忧无虑生着一张爱笑的脸,才不过几年脸上的笑容便不多见了。
“大哥,这孩子多大了?”屋内周家二叔周贺冀小声问道。
周贺远咳嗽了几声,回道:“才两岁半,我这日子也不多了,怎么说也是我的骨血。”周贺远说着心思沉重起来,即便托付这个弟弟,也不知能瞒多久,而且周家还要靠他们接济,也不知他死后,这个外面生的骨血是否能够平安长大。
“大哥是想让我带回周家吗?”周贺冀面色有些为难。
周贺远抬眼望着他几瞬,便听到周贺冀为难道:“大哥也知道我家的那个,若我将这小娃娃带回去必然弄的满城皆知,而且我也不一定能够养活得了她。”周贺冀说着回头看了一眼站在他身后的两个孩子。
他连自己的孩子尚不能保证衣食无忧。
周贺远闻言低下了眉眼,银钱倒也是好解决的,可这不明不白的带回去一个小娃娃,必然会让这夫妻二人离心,这些年他也没怎么帮过这个弟弟,就在周贺远琢磨着该怎么安置这个私生的小女儿的时候,赵颐进来了。
赵颐站在内间房门处,眼睛一眨不眨的盯着病弱卧榻的父亲,怎么也不敢相信,他在外面竟然还有一个孩子。
周贺远望着自己女儿神情不对,周家二叔也觉察出赵颐应该是听到方才的话,忙站了起来,尴尬的笑道:“颐儿回来了。”
外面的下人都没进来,赵颐的脸上看不出情绪,周贺远笑着想要招呼她进去的时候,却听到赵颐质问出口:“你可对得起我母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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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那日周贺远在外有私生女之事被赵颐知道,赵颐便没有去过他的房间。周贺远未能将孩子托付出去,这几日也是彻夜难眠,可赵颐那边也好不到哪去。
赵颐算得时间,母亲尚在的时候,这个孩子便已经出世了。
周贺远是赘婿,当年逃荒来到此地,在赵府谋了一份账房先生的差事,赵家大老爷是看他精明能干,人也忠厚才将他招赘府中,将自己最疼爱的女儿许配给了他。
初来时,府中也没有看不起他的人,赵家大老爷也是当成亲儿子的,可如今他背着赵家在外面养了外室,还有一个私生女,如此行径,品性缺失,谈何为人。
可此人却是她的父亲。
窗外寂静,持续数日的大雪也停了,外面的月亮几乎不见,不过明日便是新元,府中上下都已经挂起了红灯。
赵颐站在室内,走到窗台前将扇窗打开。今夜除夕,万家灯火,继祖母那边让人来请了她,她推脱身子不舒服也就没过去。
只是望着窗外的红灯,不由的又担忧起周贺远这几日身子怎么样了。
赵颐朝着外间看去,吩咐了丫鬟道:“去吩咐膳房煮些饺子,再盛小半碗汤圆。”
丫鬟领命离开,片刻便端着饺子和汤圆过来了。膳房那边都是现成的,西苑那边赵府一大家正在吃着呢。
“找个食盒放起来,莫要凉了。”赵颐说着去拿了自己的氅衣披在了身上。
丫鬟疑惑了一瞬,很快便明白赵颐这是要去老爷那边。
丫鬟麻利的将饺子和汤圆放进保暖的食盒里,跟在了赵颐的身后。
雪虽然已经停了,但地上融化的雪水已经结冰,另一个丫鬟提着灯照着路面,小心的在前面带着路。
走到周贺远的房门外,门外虽然也挂满了红灯,但屋内却是十分的昏暗。
赵颐透过窗户看了一眼,屋内似乎只掌了床头的灯。
“去敲门。”赵颐搓了搓有些冻红了的纤细手指。
‘嘟嘟嘟。’房门敲响却久不见人来开门。
赵颐等了片刻柳眉微微蹙动,上前去将门打开了。屋内昏暗,地面几乎看不清,丫鬟进去将烛灯逐个点燃,这才看清了屋内的木地板。
赵颐看着屋内一个人都没有,让其中一个丫鬟去找人,自己则进了内间的卧房中。
赵颐的步子很轻,进入卧房的时候还能够听到周贺远不畅的呼吸声。
赵颐提着食盒站在周贺远的床榻前,久久的注目着自己的父亲。周贺远比前几日更瘦了。
赵颐没有叫醒他,她食盒放下准备出去时,听到了床榻上的动静。
“颐儿,是你吗?咳咳咳……”周贺远痰哑的嗓音问着,却在问完后咳嗽不止。
赵颐闻声回过身,看到周贺远止不住的咳嗽,急忙倾身过去将他扶了起来。
赵颐看着父亲缓和了气息,问道:“屋内伺候您的人呢?”
“今日除夕,我让他们去和其它人吃饭去了。”周贺远气息微弱是说道。
赵颐抿唇不再询问,她转身将带来的食盒拿到一旁的小几上,将还温热的饺子和汤圆端了出来。
赵颐不说话,只是端着碗筷准备去喂周贺远。
周贺远看到女儿对自己还有在意,笑着张口吃下了送到唇边的饺子。周贺远吃不了太多,两三个饺子下去便不吃了,赵颐又给他端了汤圆,周贺远摇了摇头,缓慢的眨着眼睛,笑道:“父亲吃不下了,你吃。”
赵颐低头看着碗里的汤圆,她今夜也没吃。除夕都是要吃团圆饭的,可在这个家中,只有她和周贺远才是真正的家人。
赵颐坐到丫鬟搬的椅子上,坐在周贺远的床榻边吃起了汤圆。
周贺远看着自己女儿吃相文雅的模样,想到了自己的夫人,那样美丽温柔的女人,只是他却做出了对不起她的事情。
“父亲知道你不会原谅我,是我对不起你母亲,也对不起你。”周贺远望着自己的女儿,目光歉疚的说道。
赵颐嚼着汤圆的动作缓慢下来,她没有抬头去看父亲,继续吃着碗里的汤圆。
现在说这些有什么用,错了便是错了,即便道歉,也不能被原谅。
“她母亲将她送过来的时候,我也是不相信的,可她已经出生,我即便再混账也不能弃之不顾。”
“那你和那个女人在一起的时候可有想过我母亲?”赵颐情绪并未失控,她不是个暴戾的人,只是清冷的语调让周贺远如芒在背。
那个爱笑的女儿不再对他笑了。
周贺远不再说话,赵颐也继续吃起了碗中的汤圆。吃完了这半碗汤圆,也算是一家人吃了团圆的年夜饭了。
赵颐吃过了汤圆,将碗筷递回到丫鬟的手中,起了身似要离开。
“颐儿。”周贺远见赵颐要走,忙唤出了口。
赵颐见周贺远急切的唤她,终是不忍心,转过头去,道:“我明日再来看您。”
周贺远见赵颐转了身,急的身子都歪栽到了榻上,忙道:“颐儿,你若不接纳那个孩子,她会死的!”
赵颐看着自己的父亲为那个孩子急成这样,心里竟是窜出不知名的恼意,可她却没有显露在脸上,“她死不死与我何干?”
周贺远听到女儿这样无情的话,双瞳颤动,眼睛微红,久久未说出话来。
赵颐见他不说话,迈步朝着外面走去,可当她走到内间房门外时听到了房中‘扑通’一声。
赵颐身子顿住,忙转身看回去,却见周贺远已经从榻上滚落下来,挣扎着跪在了地上。
“父亲这是做什么?”赵颐不敢相信自己的父亲竟给自己下跪。
“为父从没有求过别人什么,我也知道我犯的错无法被人原谅,可稚子无辜,为父求你接纳她,让她健康长大成人便好。”周贺远说着给赵颐磕了一个头,地板与头骨撞动,发出‘咚’的一声,震的赵颐心尖颤抖。
赵颐久不作答,只是用陌生的目光看着自己的父亲。
“周贺远求你了!”周贺远声嘶力竭泣声哀求,也不再用着作为父亲的身份。
赵颐站在原地怔怔的望着自己的父亲,周贺远为了一个私生女竟然跪拜她,如此父爱,让她心里生起了火气。
但她知道,那股无名的火气不是真的生气,而是嫉妒。
赵颐站在那里,双眸之中慢慢有了泪水,当泪水模糊视线,赵颐抬起头,在泪珠滑落时,抬手揩拭去。
漫长的情绪梳理后,赵颐长舒一口气,“好,我答应您。”只是五味杂陈的滋味,让她十分不适。
可当她话说完,却久不见周贺远有任何的动作,她盯着周贺远跪伏的身子,心里咯噔一瞬,急忙跑了过去欲搀扶周贺远起身时,却不知他早已经气绝。
周贺远的身子在赵颐触碰之时,歪倒在了一旁,赵颐怔怔的望着,半响反应过来,将他抱在怀里,慌忙让人去寻大夫。
“去叫大夫,去叫大夫!去叫大夫!”赵颐少有的失态,让丫鬟也顿时也慌了。
赵府吃年夜饭的人全都来了,大夫诊了脉,周贺远的脉息全无,又拿着羽毛放在周贺远的鼻间,亦没有任何的吹动。
片刻大夫摇了摇头,道:“周老爷已经去了,准备后事吧。”
赵颐在听到大夫的宣布后,整个人精神都似跨了一样,唯有那副消瘦的身子还支撑着她,让她不至于在众人面前无法站立。
赵家继祖母在听到周贺远已经去世,点着头思索了几瞬,在人群中开始寻找赵颐。
继祖母看过去,众人都让开了身子,赵颐此刻正站在床榻前,不相信自己的父亲就这样故去了。
“我的好孩子,大夫已经尽力了,你也不要太过伤心了。”继祖母走到赵颐的身边,抱了抱赵颐。
屋内燃烧着火炉,可赵颐的身体却冰凉刺骨。
“你们都先出去吧。”继祖母听着众人在屋内小声哄吵着,嘱咐人都先出去。
待众人都离开,屋内紧剩下几房的长辈,继祖母便开口对赵颐说:“今儿是除夕夜,明儿是一年喜庆的开始,你父亲这日子实在是不好。”继祖母说着朝着身后的几房看去,须臾又转头不辨真假的,歉疚的对赵颐说:“祖母方才和你几房的祖父商议过了,觉得这两日布置灵堂不吉利,只能委屈你和你父亲,咱们等到过完这个年再置办丧事发丧贴,你看好不好?”
赵颐盯着周贺远尸身的目光微怔,她缓慢的转过头去看这个继祖母,目光骇然。
她父亲连死都要选个吉日吗?
说一下称呼
赵颐的父亲是赘婿,赵颐随母姓,姓赵,原本的外祖父也就成了祖父。
赵颐父亲那边还是原来的称呼。
赵颐母亲这边原本的舅父,成了伯父叔父。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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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第 2 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