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家庭院 第7章 裂帛之声（1956年秋）

杨老爷子的丧钟是被三十台缝纫机齐鸣声盖过的。景熙站在改制车间门口，看着苏联产"红十月"缝纫机吞进最后一匹杭纺，吐出的却是印着红星标志的劳保手套。阳光穿过气窗的铁栅栏，在杨泽天背上烙下道道血痕——他正跪着擦拭那架老织机，桐油混着泪水在柚木上蜿蜒成河。

"香港地契需要上交。"景熙的声音在空荡的车间里回响，惊起梁上栖息的燕子。她看着杨泽天脊背猛然绷直，指节因攥紧棉布而发白，"但我在档案袋里夹了复印件。"

杨泽天突然掀开织机底座暗格，霉味裹着檀香扑面而来。景熙看见整匹未裁的明黄缎子，上面用银线绣着香港皇后大道中18号的建筑图样，飞檐斗拱间竟藏着五角星纹路。

"1949年春，父亲让我送十箱金条去香港。"杨泽天的指尖抚过缎面，银线在阴影里泛着冷光，"接货的是个戴金丝眼镜的男人，左耳垂缺了半块。"他突然扯开衬衫，心口处狰狞的疤痕像条蜈蚣，"这枪伤是返航时国民党巡逻艇留下的。"

车间后窗突然传来瓷器碎裂声。景熙贴着砖墙望去，杨玉棠正把青花胆瓶砸向杨泽明，碎瓷在苏联专家留下的设计图上迸溅。"你竟敢把爹的鼻烟壶卖给陈先生！"少女的蓝布工装沾满机油，手里举着的账本在风里哗哗作响，"这些假账够你吃十颗枪子儿！"

杨泽明倒退着撞上晾晒的劳保手套，金表链缠住流水线的传送带。他突然诡笑："我的好妹妹，你夜校老师没教过怎么藏情书？"染血的纸片雪花般飘落，景熙看清抬头写着"纺织学院夜校招生办启"。

暮色降临时，景熙在锅炉房找到了杨泽天。男人正把成捆的蜀锦边角料塞进炉膛，火光照亮他手中泛黄的信笺——是香港寄来的加密电报，落款印章缺了半边的"陈"字在火光中跳动。

"陈其美后人。"景熙突然开口，惊得杨泽天手背溅上火星，"你父亲送金条的对象，是孙中山的财政总管陈其美的侄子。"她取下发间木簪，拧开竟是微型胶卷，"这是他在香港注册的丝绸公司资料，用五角星做暗标。"

杨泽天瞳孔骤缩。火光中浮现父亲临终场景：老人用金线绣的社会主义大厦图纸，飞檐处赫然藏着同样的五角星暗纹。织梭穿透缎面的瞬间，他忽然明白那些绞碎的龙鳞云纹，原是香港公司的防伪标识。

中秋夜暴雨突至时，杨泽明带着红袖章闯进西厢房。景熙护住瑟瑟发抖的玉棠，看着雨水在抄手游廊的青砖上冲出暗红色沟壑——那是历年祭祖时泼洒的朱砂，此刻竟像血河般漫过改制车间的门槛。

"三妹勾结香港资本家证据确凿！"杨泽明晃着伪造的汇款单，袖章上的"纠察"二字被雨淋得发胀，"景副组长要不要大义灭亲？"

惊雷劈断老海棠的瞬间，杨泽天抱着织机核心部件冲进雨幕。景熙看见他中山装里露出明黄缎子的边角，暴雨中银线绣的五角星竟在闪电里泛出红光。杨玉棠突然挣脱束缚，将夜校课本掷向二哥，泛黄的《纺织机械原理》书页间飘落半张香港汇丰银行汇票。

"这是爹藏在自鸣钟里的！"少女的哭喊撕破雨幕，"你早就在偷运祖产！"

当革委会的吉普车碾过垂花门时，景熙正把加密胶卷塞进杨泽天的伤口。男人最后的体温灼烧着她的指尖，她忽然想起一年前码头初遇时，他衣襟上那颗铜纽扣的温度。

"去香港，找耳垂残缺的人。"景熙将染血的劳保手套戴在他手上，红星标志恰好盖住掌纹，"带着玉棠从防空洞走，那里通着当年运金条的密道。"

杨泽天在硝烟中回头，看见景熙站在熊熊燃烧的老织机前，列宁装的铜纽扣映着火光，像极了祠堂里那盏永不熄灭的长明灯。玉棠拽着他钻进密道时，他听见上方传来杨泽明的惨叫，混着缝纫机被烧毁的爆裂声，奏成一曲诡异的安魂调。

三个月后，当景熙在劳改农场收到香港《大公报》时，头版照片里戴金丝眼镜的男人正在剪彩。他身后"星华丝绸"的招牌上，五角星暗纹与杨泽天衬衫里的明黄缎子如出一辙。照片角落有个模糊的侧影，中山口露出半截缠着纱布的手腕，正在抚摸玻璃橱窗里的劳保手套展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