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泽天的手指划过青砖墙面的裂痕,这道从门楼延伸到垂花门的伤痕,像极了父亲额间新添的皱纹。春日的斜阳穿过雕花门廊,在青石板上投下支离破碎的光斑,照得"瑞蚨祥"鎏金匾额上的蝙蝠纹都黯淡了三分。
"大少爷,老爷在账房等您。"管家福伯的布鞋踩着回廊的阴影,声音压得比檐角铜铃还低。杨泽天望着西跨院新砌的红砖墙,那里原是存放蜀锦的库房,如今却要改成国营被服厂的车间。
账房里的算盘声清脆如骤雨,杨老爷子戴着玳瑁眼镜,正在核对三月份的流水。"苏州的云锦断了三个月,杭州的杭纺也只剩三成货。"老人突然开口,紫檀算盘珠在他枯瘦的指间发出闷响,"泽天,你当真要和那些穿中山装的人合作?"
"公私合营是政策。"杨泽天解开中山装最上方的铜纽扣,汗湿的掌心按在黄花梨桌面上,"苏州的机户都入了合作社,咱们的蜀锦师傅被棉纺厂挖走大半......"
"啪!"算盘重重拍在账本上,惊起案头香炉的烟灰。"杨家的绸缎庄传了七代!你祖父用蜀锦换过英国人的怀表,你太爷爷给老佛爷进贡过妆花缎!"老人剧烈咳嗽起来,青筋暴起的手抓住桌沿,"现在要把祖宗基业拱手让人?"
穿堂风卷着玉兰花的香气掠过,杨泽天望着父亲后颈的白发。那些白发去年冬天还没有这般刺眼,那时他们还能在腊八节给伙计们发双份工钱,还能用蜀锦边角料给街坊孩子裁新衣。
"大哥又在惹爹生气?"戏谑的声音从月洞门传来。杨泽明晃着镀金怀表走进来,西装革履与满室古玩格格不入,"要我说,趁早把库房那批蜀锦卖给香港客商。等政府真来清算,怕是连绸缎庄的门楼都保不住。"
"混账!"杨老爷子抓起砚台砸过去,墨汁在杨泽明雪白的衬衫上绽开黑莲,"那是预备给玉棠的嫁妆!"
西厢房突然传来瓷器碎裂声。杨泽天循声望去,透过雕花窗棂,看见三妹玉棠正把绣绷摔在地上,素白绸缎上未完成的并蒂莲沾了茶渍。"我的婚事自己做主!"少女带着哭腔的喊声惊飞檐下燕子,"都什么年代了还讲究十里红妆!"
暮色渐浓时,杨泽天在码头见到了景熙。穿蓝布裙的姑娘抱着牛皮纸包险些跌进卸货区,他伸手揽住那截纤细腰肢的瞬间,苏州绸缎庄寄来的样品散落满地。月光落在靛蓝扎染布上,映得少女耳后的朱砂痣像粒相思豆。
"同志,这是......"景熙慌乱地蹲下身,发间木簪不慎勾住杨泽天的铜纽扣。他闻到她身上有茉莉花和油墨混合的香气,瞥见纸包里露出《公私合营政策解读》的铅字标题。
汽笛声撕破春夜,杨泽天望着货轮上"红星棉纺厂"的标语,突然想起父亲今晨在祖宗牌位前烧掉的那匹妆花缎。火舌舔舐金线时,老爷子浑浊的眼里映着跳跃的光:"泽天,你记住,绸缎庄的魂在经纬线上,不在账本里。"
第二日清晨,当景熙带着工作组走进杨家大院时,杨泽天才知道她父亲就是新上任的轻工业局副局长。朱漆大门在晨光中缓缓开启,门环上的椒图兽首咬着铜环,仿佛要吞下这个崭新的时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