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泽天的钢笔尖戳破了协议书第三页。
墨汁在"自愿参加公私合营"的铅字上洇开,像只不祥的乌鸦停驻在杨氏绸庄的招牌上。春雷碾过琉璃瓦,震得案头青瓷笔洗嗡嗡作响。他忽然想起昨夜祠堂里的怪事——父亲牌位前的长明灯,竟在无风时连熄三次。
"二少爷,景三小姐来了。"管家老周的声音裹着雨气从垂花门漏进来。
景熙的高跟鞋声比人先到。她今天穿了件孔雀蓝织锦缎旗袍,襟口别着鎏金蜻蜓胸针,翅膀上镶的缅甸翡翠在阴天里泛着幽光。杨泽天注意到她没戴那对祖传的翡翠耳环,那是去年中秋他偷塞进她绣帕里的。
"真要当杨家的败家子?"景熙将油纸伞往青砖地上一杵,伞尖恰好刺中石缝里新发的车前草。伞面绘着的白鹤被雨水泡得浮肿,鹤喙正对着堂前"诗礼传家"的匾额。
杨泽天用袖口抹了抹檀木算盘上的灰:"北京来的工作组后天就到,荣宝斋的合营批文只用了三天。"
"所以你连三天都等不得?"景熙忽然笑起来,染着凤仙花汁的指甲划过协议书,"你爹要是知道你把三十六间铺面白送给..."
"景小姐慎言!"老周端着茶盘的手抖了抖,盖碗碰出细碎的响。这位在杨家伺候了四十年的老人,此刻却盯着景熙旗袍开衩处露出的玻璃丝袜发怔。
惊雷劈开云层时,变故来得猝不及防。景熙胸针上的翡翠突然迸出裂响,一道蛛网状的细纹从蜻蜓腹部蔓延开来。几乎同时,西跨院传来瓦片坠地的脆响,接着是女佣的尖叫撕破雨幕。
杨泽天冲进月洞门时,老周已经倒在粮仓前的青石板上。老人后脑渗出的血混着雨水,在"丰"字纹地砖上蜿蜒成诡异的符咒。景熙的高跟鞋卡在排水沟里,玻璃丝袜被铁蒺藜划破的裂口,正对着粮仓门上新换的德国铜锁。
"钥匙..."老周沾血的手指在地上抓挠,指甲缝里嵌着半粒黄澄澄的玉米。杨泽天俯身要扶,却被景熙冰凉的手攥住腕子。她耳语时呼出的热气拂过他颈侧:"东墙第七块砖。"
雨更急了。杨泽天摸到砖缝里的油纸包时,听见景熙在身后轻笑。展开的账本残页上,1953年的生丝出口量比上报数字多了整整三倍。墨迹在雨中化开,像一条条黑蜈蚣爬满他掌心。
"杨少爷现在知道,合营是唯一的活路?"景熙的伞面掠过他发顶,白鹤翅膀上的雨珠滴在账本上。她转身时旗袍下摆扫过老周逐渐僵冷的手,蜻蜓胸针的翡翠裂纹里,一点暗红若隐若现。
入夜时,杨泽天在书房发现钢笔不见了。推开窗,老槐树的影子正巧投在粮仓铜锁上。枝桠间闪过半片孔雀蓝衣角,像极了景熙午后离去时的背影。更鼓敲到三响时,他忽然想起那对翡翠耳环——去年放进她手心的,分明是景家祖传的龙纹佩。
(配图为1950年代的杨家大院:青砖墁地的四合院笼罩在春雨中,西跨院粮仓的德国铜锁泛着冷光,老槐树枝桠间隐约可见孔雀蓝旗袍衣角。画面右下角有半截破碎的翡翠蜻蜓胸针,蜻蜓腹部裂纹里渗出暗红色物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