雷霆暴雨,冰雹雪砾。纵然动时天地变色,也总有放晴的时候。
长公主京郊遇刺一事,也在京兆尹被拎进宫骂了个狗血喷头,各人在自己家里战战兢兢的过了一晚后,迅速有了定论。
如此雷令风行,却让所有人都安了心。
皇帝的目标是郑家——而郑家已是死罪,多一条少一条,总归都是死罪……
飓风在掀起巨浪之前便怦然平息,有人叹虚惊一场,也有人在狂风卷起的一刹,便准确的判断出这不过是场“虚惊”……
但几乎没有人会料到,在之后名为庆功与压惊的宴席上,皇帝会丢出那样一个惊天巨雷——
直到那时所有人才恍然大悟——难怪,难怪他要拐那么大的弯子,造那么大的势——
在这一天,所有的内外命妇与朝中重臣都奉诏入宫,麇集在冷清了多年的兴庆宫正殿。
所有的酒案,一字排开,直延出十里之远。酒案上的银器玉盏,也得被擦得晶莹剔透,琼浆玉液,佳肴美馔,更是数不胜数。
衣香鬓影,峨冠满座。
女眷们言笑晏晏,似在聊时下的首饰钗环,却又在不经意间交换彼此丈夫的结交意愿。
士大夫们或祝或言,却也都轻飘飘地飘在时政之外。偶有发议,也都谨慎地不肯在这微妙的时刻留下半分把柄。
而对于今天的宴会,其实他们心里也都还有个心照不宣的猜测。
虽然他们都觉得皇帝必然不会同意长公主下嫁纪家,围城那次赛马,更是直接将猜测坐实——所以,这次宴会,便带了几分为纪将军择妻的意思。
谁都知道,纪家常年戍守边塞,手握重兵,是皇家最倚重的重臣——他的妻子,自然最好是京城人士——这样,皇帝也能稍微放心一些……
否则,又为何要他们将女眷也都一齐带上呢?
然而,在这众多女眷中,还有一人,在乍然出现在殿中时,便瞬间吸引了所有人的目光。
一身去年旧样的华服,满头珠翠,粉面红唇,可这都不敌她抬手扶着的腰际,硕大的肚子一现,场内瞬间鸦雀无声。先是离她最近的女眷们,再后来,连遥遥瞥见她的士大夫们也渐渐没了声音。
而郑敏月,就在这一片异样的目光中,昂着脖子,走入了人群之中。
最先发现她的是白舒宁。眉头几乎是本能地蹙起——一边的窃窃私语中,也不时夹杂着“她怎么会来”的质疑,白舒宁却在担心另一层面的事情……
不是说薛中书禁止她出门的吗……那她现在突然公然现身,莫非是中书改变了意见?
那他与殿下……
耳边的小姐妹们还在絮絮地狱,她却无心再听……她从周易那里旁敲侧击了多次,每次不是被他三言两语的糊弄过去,便是顾左右而言他,摆明了不肯多讲。
她也不敢深问,生怕暴露了他们二人的“私情”……
原本,纪将军回朝,闺中便起了不小的争论。
二十年前那场“遗恨失所爱,千里走单骑”的戏实在太深入人心……以至于每个待字闺中的女儿都期望着能有一天也成为那个“所爱”……
殿下答应与纪廷和围场私见的时候,她连心都快跳出来了……原本薛府“出事”,她还以为是薛中书要与殿下“破镜重圆”了……
所以……在得知殿下婉拒纪将军的那一天,开心得她直接在江边点一排烟花……搞得周易险些以为她暗恋纪廷和……
而如今,怎么又——
怎么又来这一出?!
与白舒宁相隔不过一丈远的周易险些连下巴都要惊下来了。
那一天,他听得清清楚楚,长公主亲自下令,整个薛府除了怀瑾与老夫人之外,许进不许出……
她又是怎么冒出来的……
且不说她算计怀瑾的事情,身为罪臣之女,在这种时候现身皇家宴席……是真觉得她肚子里那个孩子是免罪金牌吗……
一旁的陈碌几乎是立刻脱口而出:“她怎么会在这儿?怀瑾呢?”
周易也还在茫然之中,只能先按住他的嘴,“你小点声儿——怀瑾身为中书令,十有**要和陛下一起进来——”
还有殿下……
所以……这是什么乱七八糟的名场面,现在告假回家还来得及吗……
然而下一秒,太监骤然响起的唱喏声便打破了他的梦想——
“皇上驾到——长公主到——”
群臣立刻拜伏,所以的女眷也纷纷低头行礼,参拜声顿时此起彼伏——
“陛下万福金安——殿下千岁万安——”
万众瞩目中,萧启拉着明玉的手踏入殿内。
而甫一踏入,他便看到了那个挺着肚子只做万福礼的女人——郑敏月!
脚步一顿,脸上的笑容险些便要挂不住——安德他们是吃干饭的吗?!怎么能放这个女人进来!
阿姐——阿姐已经看到了……萧启微微侧眸,明玉已经不动声色地移开了眼睛。
她的表情,连一丝变化都没有,连同眼底的笑意,也始终温和。
萧启心里却更凉……他姐姐是一向不动声色惯了,可越这样压着,心里必然越苦……
明玉没有回头,但她明显听到,与她弟弟同样脚步一顿的,还有一个人……
她垂下眼,依旧不动声色地跟着萧启一起穿过人群。
能在这时入得宫来,郭家果然有手段……不过,就不知道这一笔,是郭家家主的意思,还是郑敏月的母亲——郭夫人的意思……
她故意没有看她,也忽略了她脸上明显的怨恨与畸曲的宣扬,只是顺着萧启的手,一起在殿北落座。
皇帝叫起,众臣起立。
明玉不动声色地端起面前的酒盏,余光中薛行简已经走到郑敏月身旁。
苦涩的酒液入喉,此时将她赶出绝不是明智之举,只会让流言更加甚嚣尘上,更会成为那些对他眼红眼热的人攻讦他的把柄……
宴中的众人也都微妙的保持着颔首不言的沉默,却在无形中,将所有的注意力都集中到了皇帝身侧不愿的中书令坐的位置。
仿佛是察觉到宴中微妙的气氛,又似乎只是单纯的想要活跃气氛,萧启端起酒爵,先敬了纪廷和一杯,便直接起立,面向明玉。
他一站,众人纷纷而起。
明玉也要起身,却被他不容拒绝地按住。
“阿姐。”他端着酒爵站在她面前,“十四年前,你于父皇驾前临危受命,受任于危难,后来,又平燕王,定朝局。十四年来,更是夙兴夜寐,唯恐托付不效,有负社稷所托——
“朕,敬阿姐——”
明玉垂首握着酒盏,却在他说到最后一句时,方抬起眼来。
费了那么大的力气,绕了那么大的弯子,又办了这么一场盛大的宴席——她都不知道……他的弟弟还是这般细心了,要这般与她撑场子……
“臣,敬陛下——”
萧启唇边的笑容更大,一殇酒饮完,他身后的安德立刻会意,双手一展,却展出一卷不知在袖中藏了几时的圣旨来。
明玉一愣,而安德同样对她点头一笑,尖细却不刺耳的嗓音再次在大殿中响起——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咨尔镇国晏平公主明玉,拱卫社稷,护国有功,特赐丹书铁券,世袭罔替。”
话音一落,殿中顿时针落可闻。
明玉一愣。
丹书铁券——可免死罪,可佑后世……大周开国以来,能得到这样封赏的人也不过两个……还都是开国的重臣……
她垂下眼,一时没有说话。
萧启却似被她的反应给吓到了——这个决定是他考虑了好久才决定的,原本是想护住她一生一世,连带子孙也可永保平安……谁能想到后面竟然还有这样的隐情,可至少……至少还能护住他姐姐不是吗……
虽然不甘心……但如果她想传给老师的子嗣……他也勉强能接受……不过,眼下这般,莫非……是他自作主张,所以阿姐生气了?
“阿……”
然而,还不等他将担忧问出口,明玉便从椅上起身跪地,“臣接旨,谢主隆恩。”
他立刻松了一口气,而明玉的声音一落,其后的万千朝臣与女眷,也纷纷叩首在地,“吾皇仁爱,天佑大周——”
此起彼伏的声浪顿时在偌大的殿内涌起,仿佛有无形的风浪将声音卷起,不停在殿中回响——
明玉半低着头,扶着萧启的手起身。
丹书铁券……他还真的敢开口……明玉抬起头,萧启立刻对她一笑,就如同做了好事的孩童来讨糖吃一般。
她心下五味杂陈,却还是对他抿唇一笑,重新就着他的手,再次在案前落座。
众人也纷纷起身重归案后。
乐声再起,红裙绿袖的舞姬从殿外鱼贯而入。
明玉举起酒器,接受身侧周太妃的祝贺,酒液滑过喉咙,她半垂下眼,有意无意地避开斜对面的人看过来的眼神。
他或许不知道,她心中其实从未怨过他半分……
四年前——萧启钦点他为状元时,她曾希望他或许会给皇帝带来新的、也更有益的引导——却也未料到,他能把他教得这么好……还在无形中转变了她的想法……
将她从“献祭者”的泥潭里拉出来,即便在最困难的时候也要坚持着向她走来,握住她的手——
玉著轻轻落在碗沿,明玉拾起的酒觞,举杯欲饮。
萧启半眯着眼,尽量忽略斜前方的人影,只专注着前方的舞姬。
前方的舞姬水袖扬起,身姿曼妙,却在下一刻目露凶光——
一切都发生在电光火石之间。
尖叫声、倒地声、推嚷声,瓷器骤然碎裂的声音,刀剑相接的铮鸣声——
一瞬间,似乎所有的浮华都不过假象,掩在水面之下的罪恶忽然间被人翻起来——
杯盘倾倒,明玉猝然起身,却又被猛地撞在地上。
舞姬的目标非常明确,眼底闪过刀光,匕首所指,直取皇帝的喉咙——
明玉一惊,而下一刻刀剑相撞,金属碰撞出猛烈的火花——纪廷和毅然拔剑,阻住了对方的攻击——
而最先反应过来的薛行简也已拉过台上的皇帝,使他尽可能低远离危险——
明玉登时松了口气,而变故就发生在这一刻——
她看着薛行简的瞳孔骤然放大,手掌直接触上刀锋,似要推开一切阻隔向她奔来——
时间在这一刻似乎被短暂地放慢,所有的声音一瞬间都离她而去,而她蓦然回头,利刃划破空气的声音陡然袭来,惊叫声、打斗声再次滚滚而来——
“阿姐——”
“明玉——”
只是刹那——刀斧相交,金属摩擦的利声刺破耳膜,明玉陡然抬眼,却正对上一双无比熟悉的眼睛——
银盔加身,他的脸被隐在面具之后——而那双即使饱经沧桑却依旧灵动的眼睛,却在这生死一线的时候,仍然俏皮地对她眨了眨——
就好像她每次从树上掉下来时那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