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夜凄静,总是容易唤醒白日的记忆。
明玉起身给自己倒了杯茶,本是想浅饮一口便回床上继续入眠,却鬼使神差地坐了下来。
白日里的画面仿佛走马灯一般在眼前一幕幕闪过。
踏入琼林苑的第一眼她便看见他了。
他和所有的新科进士们穿着一样的青袍,一样的进士冠,只是身形又清减了几分……萧启挨着她低声道:“姐,今年的状元比探花好看。”
她借机一本正经地看了他一眼,随意的“嗯”了一声,算是回答。
岂止是好看,连声音也很好听。
翠微曾问她,为何不直接挑明身份,让他晓得其中的利害——或许他自己便知难而退了,不然今日一见,误会只怕更深,若日后当真为相,也会对她心怀芥蒂。
那时候,她答得肯定,“他没有那么狭隘。”
翠微不解:“那就更没有隐瞒身份的必要了不是吗?”
她有些好笑的单手撑腮望着她,正要开口,寒碧挑了帘子进来,直接道:“你怎么这么愣啊,薛先生认识的是夫人,拒绝先生的自然也得是夫人,而日后要与薛先生在朝堂共事的——是殿下。”
翠微皱眉看她:“有区别?”
寒碧气得鼓了脸。
明玉失笑,区别?也没什么区别……不过是小女儿家一点矫情的坚持,说出来惹人发笑,但她还是没有向他坦白身份的勇气,至少那时候没有……
她害怕会从那双眼睛里看到厌恶,看到疏远……
那是陈夫人和薛先生最后一次见面了,她不愿冒任何风险去破坏它。
明玉在萧启旁边坐下。
郑冲今天的兴致似乎格外好,寒暄时的废话也格外多。明玉心下一动,想起郑冲有个今年及笄的女儿,立刻了然。
然而不过片刻,当薛行简提及自己曾贩卖米粉为业时,他眼底的热切却突然冷淡了许多。
明玉心底哂笑,如果不是郭守义死得突然,怎么轮得到他做太傅。
“薛卿如此能干,以后可要多在宫中走动,”萧启忽然看向, “阿姐,你说是不是?”
明玉微微一笑,看向垂着眼的行简,“薛大人文章练达……”薛行简忽然抬起了眼,明玉一愣,下意识便要躲闪,但很快便被她用笑容掩了锅去,“……又与陛下年纪相近,多亲近些,也是好的。”
她状若随意地别开眼,对郑冲笑道:“陛下年少,兼听则明,太傅跟老臣们也要多费费心呐。”
郑冲捻着胡子含笑称是,她心底的紧张也瞬间烟消云散了……
他的眼睛里没有厌恶……没有怀疑,似乎只为确认她的名字一般,平静而坦然。
她心底悬着的那块石头,遽然沉入了大海。
一切都回到了原点。
明玉忽略掉石头空出来后的那点空落落的遗憾,将杯里的茶水一饮而尽。
转身上床,明天,又会是和过去的十六年一样的一天。
***
四月芒种,檐下的燕子成双离去。
宣室殿内,黑压压跪了两列人。
而在这两列人上方,明玉一身织金绛红大袖衫,高坐在殿上。
手中一盏青瓷杯,额间金凤衔珠,面上还是一派漫不经心,却压得下面几位老臣都不敢抬头。
“何尚书这是做什么?韩侍郎不过是在朝会上弹劾了何吉一人,怎么尚书就把整个户部都搬到宣室来了?”
何应臻叹了口气,似乎深以为然,“殿下说的是,原本也就是小孩不懂事,韩侍郎来跟老臣讲一声便是,非要闹到朝上,倒惹得殿下与陛下烦心,故而臣特意携户部上下前来告罪!”
他说到后面几乎要痛哭流涕,身后的官员齐齐喊道:“臣等有罪!”
明玉侧了下头,不慌不忙的将茶盏递给寒碧,右臂撑在圈椅的扶手上,手背托腮。
“可不是,何大人家一个不懂事的小孩,就敢贩卖朝政信息,偷换死囚。若是再长几岁,是不是就要连这大明宫也一起换了?”
“殿下慎言,臣等万死不敢啊!”何应臻猛地磕了个头,“殿下,那些都不过是下头的贱民小卒打着何吉的旗号,肆意妄为——老臣管束不周,是臣之罪!臣也老了,膝下唯有一子,请殿下看在臣也曾辅佐先帝多年,何吉又是年轻识浅被人利用,饶恕他吧!”
“我也很想饶他。”明玉似煞有介事的点头,走到他面前,将袖中的折子递到他眼前。
“本宫也念着何大人先帝老臣的情分呢,这是……”她脸上现出万般为难的样子。
奏折落在何应臻面前,“啪”地打开,几行行云流水的墨字立刻落在何应臻眼里。
何应臻抖着手捧起奏折,后背瞬间湿了一层冷汗。
明玉转过身,仿佛是在给他最后的情面。
那折子上,字字句句,桩桩件件,囊括着他何家上上下下,条条罪状,无一不细。
她随手接过寒碧递来的茶,果然,在她饮到第二口时,身后陡然传来了一道苍老的声音——
“臣老了,”他又给她磕了个头,“下个月便是臣老母的周年祭,臣会和几位弟弟一起回乡祭祀,为家母尽孝……”
明玉浮了浮茶碗,并不急着接话。
“但户部这些年来兢兢业业,黄河水患,山东大旱,荆楚洪灾,每一次的钱粮筹措都没有出过半点差池……”
薛行简表情不变,就听见旁边的萧启嘀咕了一声:“真是不要脸……”也不看看他们贪了多少……
明玉却似乎颇为赞同的点头,“何大人这几年确实辛苦了,尚书的人选我也早和陛下商量过,”她回头微笑着看了萧启一眼,萧启回以官方微笑。
明玉继续道:“也是何大人的门生,荆楚洪灾就是他带人解决的。”
何应臻悚然一惊。
明玉目光微凉,何家盘踞户部多年,临了竟还妄想霸占尚书的位置。
“宣张大人入殿。”
何应臻顿时跌坐在地,张……张洛陵……
张洛陵不是一个人来的。
他身后还跟着三个中年官员,何应臻眼睛一闭,知道大势已去,萧明玉抽掉了他最后一张底牌……
何家连架空新任尚书的能力都没有了……
盛宴已散,新的演员要登场了……
明玉叹了一声,转身将年迈的何应臻扶起,“老尚书宽心,何吉虽已被大理寺带走,好在不是死罪,赎出来便是了。”
何应臻却抖得更厉害了,那意思再明白不过,是要他们把这些年贪的钱也吐出来,吐多少?吐到她满意为止……
与之交换的,是她会留住他们的性命,保住他们何家的清名……
老尚书仿佛一下子老了十岁,被身后的何家人扶着,颤巍巍的走出宣室殿。
薛行简的目光落回明玉身上,弹劾的折子早如雪花一般送到了皇帝面前,何吉之罪,万死不为过,但死一个何吉,不过空出一个中书省的末等职位……
而她要的,是何家嘴里的整个户部……
不过,他眼神一晃,却见旁边全程跪着充当背景板的韩俊臣终于起身,他站在明玉身旁,明玉扭头瞪他,“你那都写了些什么?逛青楼逛出一身花柳都值得写!”
韩俊臣微微一揖,“字数多了唬人,何尚书也没心情看到后面了。”
萧启又塞了几颗花生米,侧头对薛行简嘀咕,“看到没,那就是艳冠本朝的韩侍郎,曾是阿姐的家臣。”
“户部尚书、侍郎、主事变动,你尽快协调好,”明玉转身走回殿上,“忙完这一阵,好好陪陪莬茵。昨儿南海刚进贡了套珍珠的头面,你带回去给她吧。”
韩俊臣跟在她身后,“是。”
明玉回头瞥他,“还不走,是想跟陛下一起吃饭吗?”
“是,臣这就告退。”
薛行简起身,“臣也……”
“天色不早了,”明玉却忽然道,“薛大人不如留下用膳吧。”
行简一愣,萧启接着道:“老师一起吧,小德子,让御膳房多加两个菜。”
韩俊臣却仿佛根本没听见这等差别待遇般,头也不回地退了出去。
行简只得低下头,“是,臣领命。”
***
宫人们很快便将膳食摆放妥当。。
薛行简挨着萧启坐下,明玉正坐在他对面。
他想起她今天看见皇帝带着他一块来宣室时眼中转瞬即逝的惊讶,但不过片刻,她便收起了所有的情绪。
在简单对他致意后,转而对萧启道:“还记得我跟你说过的话吗?”
萧启颔首,“多听多看少说话。”
明玉满意地点点头。
如今,萧启开口了。
“阿姐既然握着证据,为何不直接交给大理寺和刑部?法度公正,才可令天下顺服,不是吗?”
明玉点头,“提交给大理寺,然后呢?”
“当然是刑部提审,三司结案。”
“那户部呢?”
“按照程序让吏部换人。”
“换谁?是换王家还是换李家?”
“就换阿姐今天举荐的人不可以吗?”
明玉深深看他一眼,“你也不是第一天上朝了,不知道满朝文官比东市场卖菜的婆姨们还会打嘴仗吗?偌大的户部,谁都想要来分一杯羹——而打官司,一向是除女人生孩子外最耗时耗力的事情,还要平添许多变故。”
她给他夹了一块藕合,“有那个精力,发展一下农业,推动一下经济不好吗?”
“可是,”萧启皱眉,“这样的话,阿姐不怕何家卷土重来吗?”
明玉笑出声,“你年纪轻轻的怎么老想着把事做绝呢?”
萧启眉头未展,明玉微微一笑,“先生觉得呢?”
行简一愣,本能的抬头,她却并没有看他。
“何吉虽然面白心黑,何家却也有资质不错的子孙,”他行简敛眉道,,“殿下给他们留后路,也是为朝廷揽才。何家不是朝廷的仇人,没有赶尽杀绝的必要,贤时用,不贤便黜。既能令朝臣保持警醒,也让他们不忘朝廷仁德。”
明玉唇边笑意加深,看向萧启,“你这声老师叫的可不亏。”
行简心里咯噔一声,总觉得她这句是话里有话……
这就是她留他用膳的目的吗?
恰在此时,安德的声音从身后传来: “主子爷,殿下,何太妃来了。”
何赛华人未到,声先至。
“看我赶的,真不是时候!”
只见一个深红宫装,浑身上下金碧辉煌的中年女子在侍女们的拥护下从帘外走入。
三人齐齐起身。
“太妃怎么来了?”明玉微笑着扶住她递过来的手。
何赛华对萧启点点头,“陛下又长高了许多。”
“太妃有礼。”
行简对何赛华行礼,何赛华却似乎对他并没有多少兴趣,只是点点头,便再度将目光放到明玉身上。
她拉着明玉的手坐下,“几日不见,明玉怎么瘦了这许多?”
明玉笑而不语。
何赛华接着道:“也是我的不是,光忙着后宫的事,竟没顾上家里,白给你和陛下添了这许多麻烦。”
萧启埋头吃饭,行简垂眸不语。
何太妃再接再厉:“哀家晓得你跟驸马鹣鲽情深,但毕竟斯人已逝,你身边也该有个知冷知热的人儿。”
行简愣了一下,市井流传的那些话,在这一刻才忽然都像真的了一样……
公主府三千面首,长公主醉心声色夜夜笙歌……
“哀家堂弟前不久刚从塞北带回几个不错的少年,不如我差人送到你府上,你过个眼,挑两个称心的。”
明玉笑容谦和,“那就多谢太妃好意了。”
“诶,”何赛华拍拍她的手,“那我便不扰你们用膳了,下午我就让人把人给你送去。”
何赛华笑眯眯地起身离开。
“太妃慢走。”
帘子落下,人已走远,萧启抬起头: “姐。”
明玉瞥他。
萧启一脸郑重道:“你身边是好几年都没人了,不如我让安德去内务府挑几个给你?”
“不如,我请何太妃把她侄女儿带进宫伴驾。”
萧启脖子一梗,默默夹了一筷韭菜给明玉。
明玉没有理他,目光却不受控制地扫向薛行简。
他垂着头,仿佛是最谦顺的臣子,此时此刻,更让人看不出半点心绪。
明玉一时有些欣慰又有些难堪。
“寒碧,让翠微把太妃的人安顿好。”
“是。”
薛行简捏着匙柄的手一顿,一种微妙的感情划过心底,仿若惊鸿掠过湖面,荡起一阵涟漪。
此后,她都没有再向他多看一眼,多说一句。
可他心里却忽然如同被一阵温暖的潮水挤满了一般,无人可知,却甘之如饴。
用罢膳,行简告辞出宫,独自一人向宫门外走去。
面上还是一如既往的冷淡,脚下却是压不住的轻快。
那颗一直被他压在心底的种子,突然破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