事情到这一步,已经再明显不过了。
萧启屈起双膝,手腕搭在膝盖上,双眼怔怔地看着前方。
具体的陈情奏折正被他捏在手里,无力地垂着。而无形中就仿佛有一只巨手正抓着他的命运,摆弄着他所有的七情六欲,让他每一步都刚刚好地踩在对方安排的位置上。
纪廷和利用匈奴对他姐姐的侮辱大涨士气从而大败敌军,而去年刚被他“流放”到边塞的韩俊臣则借此一举将盘踞在函谷关数十年的三大世家连根拔起……
所以的一切都是事先安排好的……
兵败,退守,流言,将天家的剑拔弩张摆在明面上,让那些藏在暗处的虎狼都以为时机已到,一直压在心底蠢蠢欲动的**终于在这一刻甚嚣尘上,从而自毁长城……
亲手将自己的把柄送到明面上来……
而在事情尘埃落定后,所有人只会以为这不过是天家联手演的一出戏,纵然会有极少数的人看透这里面泰半是明玉的手腕,但也足够令所有世家对皇权胆寒,而不敢再轻举妄动……
那些一直被欺压的寒门学士也可以借此一跃而上,再不受那颐指气使的侮辱……
而**到根子里甚至跟里通外贼的边塞世家,也会如同帝国身上的一块腐肉般,虽然见血,却是被彻底的拔除……
——“就像你登基十四年以来,见到的何尝不是我要你见到的,十四年皇帝,你有真正睁开眼,看过这个世界的真实样子吗?!”
萧启抱住头,甚至到这一刻,他都忍不住怀疑……这就是结局了吗?这就是事情的全貌了吗?还是说……这也只是中间的一环而已,真正的目的还匍匐在表面的假象背后,正等待着翻转的那天……
薛行简踏进长乐宫时,萧启已经在地上坐了一个时辰。
他脚步一顿,朱红的衣摆落在门槛的枕木上。
天光透过高大的镂空窗斜斜落在地上,他侧过头,偌大的殿内,萧启仿若一个不起眼的点,正静静地缀在那里。
就好像被人遗弃的孩子般,浑身上下散发着无助而又茫然的气息。
心底叹了一声,薛行简走过被打磨得一丝裂纹也没的大理石板,缓缓走到他面前。
一时间,谁也没有开口。
行简直接在他对面席地而坐,光滑的缎面委落在地,他却说不在意,似乎也并不着急,只静静地等待着。
他并没有等太久。
萧启捏着奏折的手指突然松动了半分,仿佛终于注意到他这个入侵者般,缓缓抬起头,抬起的目光却不是看向他,而是直直地落向屋顶的雕梁,声音干涩:“老师,你是不是也早知道?”
他顺着他的目光看向那精细的雕刻,“世有千姿,有些人如流水,百转千回,而有些人如松柏,霜寒不移。长公主便如松柏,纵然风刀霜刃严相逼,也不会改变,所以事出反常必有妖,殿下必然另有筹谋。”
话音落地,萧启突然回过头来看向他,“老师其实也相信阿姐一定会化解这次的困局吧。”
少年的眼中是摇摇欲坠的执拗与脆弱的坚持,行简心底低叹,却仍然迎着他的目光,毅然点头:“是。”
“呵,”萧启撇过头看着地面低笑,“外面都说什么——他们一定都说天家果然好手段吧……可他们不知道这里面其实全是阿姐的功劳,我不过……不过是……甚至,”他迅速地抬了下头,又再次低下,“哪怕只是一瞬间,我也确实想过……如果阿姐去和亲,或许整个危局就解了……”
豆大的泪水“啪嗒”落在地上,瞬间溅开光滑的水渍,“十四年了……阿姐没有说错,她一直警惕我要体近民生,不能只看臣工侍从报上来的奏折……要自己去看去听,我去了,然后遇到了阿絮,一开始是她骗了我,我信了……可到后面,就是我自己在骗自己了……我很害怕,时间越久,便越害怕,生怕别人知道这高位之上只是一个空壳子……随后,这害怕转成迁怒……”
他抹了一把眼眶,“我不敢告诉阿姐,我怕她会失望……你们所有人,都在每一时每一刻地告诉我,她为了我为了大周的江山,付出了,那么多那么多——”他张开手臂,在虚空中比出一个大圆。
“最开始只是一个政令上的不同意见,到最后竟然像滚雪球一样,越滚越大,越滚越大……到最后,连我自己也控制不住了……明明一开始只是低一下头便能解决的事情,到后面竟然……我不知道要怎么……”他吸了下鼻子,“竟然想着那干脆便把阿姐送走吧,然后强兵富国,只要大周一日不倒,那鞑子也绝不敢亏待她……
“老师,”泪水积蓄在他通红的眼底,他侧过头定定看着他,“我刚才坐在这里一直在想……若是没有那些乱七八糟的祖宗规矩,女子也可以继位,或许便没有那么多波折了……燕王叔便再没有借口逼宫,那些世家也不会常常抓着她女子的身份攻讦她……她不会一边要保护着我一边还要与世家周旋而心力交瘁……
“《女德》那本书不是我想要那么写的,”他似突然想起什么似的一把抓住薛行简的袖子,“我不知道里面还有牝鸡司晨那句……明明一开始没有的,可整个朝野好像都认定那是我授意的……我就、我是想向她解释的……可她那么生气,更是直接越过我下旨开办女学……我就也生气了……”
说到后面,他的声音逐渐语无伦次起来,薛行简按了按他微颤的肩膀,低声道:“陛下……”
“其实——”他霍地打断他后面的话,眼底的光细细碎碎,“若真是为生民计,阿姐来做这皇帝,要比我好得多……不是吗?”
薛行简心底一颤,陡然升起一份熟悉感,这熟悉是与四年前第一次见面时一般无致的赤诚,他的声音也不由低下来,似生怕惊吓道谁一般,“那若……殿下不愿意呢?”
萧启陡然愣住,面上是瞬间不知所措的空白,似乎从未想过这么一个可能……
行简宽慰地笑了笑,便如一个温和宽厚的长者般扶住他的肩膀,“陛下肯说出这样的话,是已经能承认自己的不足了,但是殿下十几年心血,冀望换来的大概并不只是这些,而这也并不足以解决现状的问题。”
他的声音低沉而温雅,带着能安抚人心的力量,“朝野刚刚经历过变动,正是人心四浮的时候,只因前不久长公主领兵控制了整个都城,才暂且压住了局势。何况,女学方兴,民间基础未稳,此时兴起变故,只怕横生波折。
“圣人尝云,过则勿惮改。陛下既已知错,又能认错,便该担起这错的责任来,长公主为您撑了十四年的天下,现在轮到您庇护她了。”
他信手拿过他手中的奏折扔到一边,道:“您也该看到,这次的谋划,非一日之功,而是十四年步步隐忍的布局,在这局里,也非一人之功,而是无数英才的合谋。所谓得道者多助,失道者寡助;君子坦荡荡,小人长戚戚。陛下既然抬起了头,便该继续向前走,而不是踟蹰不前。”
话音落地,仿佛有回声突然从四面八方而来,空荡荡的殿内,一瞬间被某种情绪填满。
他从地上撑着站起来,鬓角的碎发从耳边垂下来,
他向皇帝伸出手,唇边的笑容始终温和。
萧启下意识地看了他的手一眼,又顺着他的胳膊一路向上,直到对上他漆黑坚定的双眼,他的心也仿佛突然被什么击中了一般,一股澎湃的力量霎时间油然而生,冲上他的心底的礁石。
他鬼使神差地伸出了手,薛行简唇角一勾,立刻坚定地握住了他的手。
掌心相触的那一瞬间,仿佛有什么坚定的力量,霎时透过皮肤穿透血液递了过来。
萧启怔了怔,而行简已经放开了他,他拿过放在一边的官帽,理了理褶皱的官袍,“衙署的事还没完,臣便先告退了。”
言罢,他微一躬身,便要往外走,而萧启似陡然回神般,本能地便开口叫住他——
“老师!”
行简回头。
他似有几分难以启齿:“现在是午膳时间,朝里的事午后再议也不迟吧,老师不如在宫里用过膳再去吧。”
眉头微挑,行简眼底闪过少见的几分难以置信,皇帝竟然还是个这么能黏人的孩子——不知道他小时候是不是也是这么黏他姐姐的……
他低了头,“臣还要出宫一趟,所以就不留了。”
“出宫?是太夫人病了?朕让御医和你一同去!”萧启立刻追上。
“不是。”他沉然否定,唇边的笑意陡然多了几分意味深长。
随后却似无意而又无比顺畅道:“臣是要去公主府,陛下要一起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