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公主确实风华无双。
白舒宁偷眼看着对面徐徐饮茶的萧明玉,那支木槿花钗已经不见了,仿佛一切都是她的错眼。
她微微低下头,内心却突然便涌起一股强烈的情感。
长公主太难了!
他们一定就像那话本子里的张生与崔莺莺一样,一个待月西厢下,一个深藏爱慕心,简直太难了……
不行——她一定要为他们保守秘密!
这样想着,她突地瞄见长公主含笑对她望了一眼,她心里一愣,便似忽然有无数春花瞬间从土里冒出,开了满墙。
“是不是一点都不像?”朱唇微启,明玉从茶杯后抬眼。
挽风含笑:“或许二公子肖母。”
“七夕才是肖母。”
周易屁股后挪,凑近陈碌,“七夕是哪个?”
陈碌阴着脸:“七夕是我哥的字……”
“唔,”周易面不改色,“不过殿下看起来心情不错的样子。”
薛行简垂眸不语,沉在杯底的茶叶缓缓上浮。
“脾气也不像,何况少年心思难猜,我还真不知道他会中意什么样儿的姑娘。”她似漫不经心的开口,“谏议觉得呢?”
他心尖一颤,耳边竟蓦地响起她昨晚贴着他的脸,故意叫他谏议的声音。
“臣——”他看了陈碌一眼,“经验浅薄,故不敢言。”
明玉指尖敲了敲杯壁,忽然意味深长的向挽风投去一瞥,挽风回以清风朗月的微笑,她微微歪了下头,含笑浮了浮茶杯中的茶叶,话却是对陈碌说的,“你哥中意林家的四娘子,你呢?”
陈碌的表情一滞,他满脸不可置信道:“十四年前林四娘子才两岁,他就……”而且,他中意的人为什么自己不娶……
然而,还不等他把后半句说出口,明玉的眼神遽然一变,他下意识以为自己说了不该说的话,但她已经像看傻子一样看着他:“他是中意林四娘子做自己弟媳,你以为什么?”
陈碌一愣,眼底的疑惑几乎要溢出来,周易朝薛行简递去一个眼神,后者微微低着头,面上却是一派镇静从容,周易顿时恍然大悟。
陈碌迟疑的开口:“我哥……十年前就中意林家娘子了?”
明玉颔首,“不明白是吗?”
陈碌本能点头,但随即又感觉被人吊着走一般,面上顿时浮上了几分羞愤。
明玉却毫不在意:“所以你也不明白细柳营里为什么总有同僚不愿跟你一块儿训练,是吗?”
他面上的羞愤逐渐泛红,甚至已有了几分恼怒,他咬牙道:“这是两回事!”
“这是一回事,”她的声音始终平静,“阿碌,我知道,报效朝廷,延续家声,是你一直以来的抱负。但如果到现在你都想不通这其中的关节——”
她微微一顿,清明的目光扫过他身后众人,话锋一转:“就算想不通,你又不是一个人,又在这里犯的什么倔?”
他脸色一变,这一变便如打翻了颜料缸,明玉搁盏起身,“你若觉得我是在羞辱你,我明儿就给你爹回复,你就等着做新郎官儿吧。”
说着她又看了一眼他身后的众人,那一眼看不出任何情绪,甚至有几分多余。
薛行简依旧低着头,直到她离去的脚步声渐远,他才漫不经心的望了眼窗外,仿佛要透气一般,将窗子再次支起。
气氛一时沉默的诡异,周易将每个人都望了一遍,又偷偷握了握自己一脸呆愣的媳妇儿的手。
他不知道白舒宁心里现在正一束挨一束的燃烧着巨大烟花,她是听着长公主的传奇长大的,也从来都知道传奇三分人名、七分假,但今天,她突然有些相信那七分——或许是真了。
周易有些头大,陈碌的脾气他最清楚,长公主简直是在他心坎儿上捅刀,还是当着他们的面……
他又在心底叹了一声,长公主可以一走了之,他却不能。他将心底的措辞又过了几遍,正要开口,包厢的门却又“嚯”的被人从外面推了开。
周易一愣,薛行简侧首与他对视一眼。
来人对众人微微一笑,仿若夏夜幽幽钟声下绽放的昙花。
正是挽风。
“我无意冒犯,”他对着众人微微一礼,“不过是有几句话,想要二公子知道。”
他对众人笑了笑,照旧在之前的位置坐下,似乎并未被屋内诡异的气氛影响半分。
“原本,我十年前便该离开京城,但最后还是留了一年。”
薛行简微微抬眼,“挽风先生是为了殿下。”
他微微一笑,“不敢,只是公主待我以友,我唯以诚报之;十年前,我也常常撞见公主在祠堂里一坐就是一夜,白天却仍旧照常上朝议事,她没有一天敢放松……二公子应该也知道十年前的黄丸事件。”
周易蹙眉,一直沉默的白舒宁却开了口:“是说伴读的学生哄陛下食用了外面道士卖的假药那件事?”
周易一惊,冷汗刷地湿透了背部的衣裳,他猛地捂住白舒宁的嘴,“这种宫闱紧秘,先生或许不惧,但……”
“半月后,燕王满门抄斩。”
周易头疼的闭上眼,薛行简默默倚在窗边,眸色微深。
群狼环伺,每个人都想从她身上咬下一块肉来,连自己的亲叔叔,也要想出这样的损招来谋夺皇位……
“公主……那时候,几乎不相信任何人,也几乎没有任何人可以让她相信。”他缓缓道,“但二公子不一样,公主不希望您走她的路。”
薛行简抬眼,正对上他最后看过来的眼神。
他对他微微一笑,他轻轻颔首。
他知道这些话,也是说给他听的。
他叹了一声,挽风已经离去。
他略一思索,抬手按住周易的肩膀,后者眉头仍未松开,却心领神会:“阿碌,那个林家……”
“我会娶她。”陈碌断然道。
众人一愣。
“我会娶她。”他回过头来,又重复了一遍,已经冷静下来的目光扫过众人神情各异的脸。他忽然低头一笑,“其实,虽然我哥一直被骂纨绔子弟,但我从小都很相信他……”
而且,他其实也一直很清楚自己的短板……那些他想不通的事,他也愿意听亲人朋友的话……
“他愿意娶林四姑娘?”
薛行简颔首:“阿碌说他很相信他哥哥。”
明玉奇怪的看他一眼,“这种话……怎么听,都觉得很奇怪……”
他拉住她的手,“是因为说话的人奇怪……还是因为是我,所以奇怪?”
明玉皮笑肉不笑的看着他,“你来告诉我,你要启儿外调俊臣做江汉巡抚的时候,也很奇怪。”
“咳——”
她眉梢一挑,缓缓逼近他。
他缓缓后退。
“婉——”他脚下一绊,一下跌在后面的椅子里。
“噗”她得逞的一笑,他不甘示弱,下一秒一抬手,她瞬间跌在他身上。
明玉气红了脸,连忙要起身捶他。
他难得强势的按住她的背,将她抱在怀里,好脾气的在她耳边笑出声。
明玉咬了咬牙,他白皙的脖颈就在眼前,而他抬手抚上她的长发,突然开口:“……我是有一点在意。”
她一愣,他声音低哑,带着点难言的委屈,她的心突然就软下来。
“不过……”他笑道,“你是借挽风先生的名义与我在这里私会,我好像也没有什么在意的立场……”
她笑了笑,从他的怀里爬起,捧住他的脸:“原来谏议这里是一下子打翻了两瓶陈醋……”
他对她微笑:“谁让夫人卖了这么多醋予我?”
他们相视一笑,明玉轻轻靠在他怀里,他轻轻揽着她的肩膀,低声道:“陛下性格倔强,想要做到的事无论如何也要做到。韩大人此时抽身,无论将来怎样都至少可以保住性命。”
她握住他的手,她知道他那句未出口的话,这是她的心愿,也是她的软肋,是无论如何也要为她保全一位故人。
“而且,王大人虽不及韩大人,却尚能稳住吏部,有功虽难,无过尚可。”
他将她扶起来,又转过一个位置,转而扶着她的肩膀,让她坐在椅子上,“婉婉,我答应你会竭尽全力辅佐陛下,但宪宗常有,商汤难得。若陛下真有贤君的度量,必能在四年之后迈过自己心里那道坎,召韩大人回京任尚书一职,若不能……”他唇边的笑容如庭中积水空明,“我许不了你盛世,但晏平……我一定给你。”
她的脸又忽地烫起来,她有些不自在的别开头,“谏议的花言巧语恐怕比外面花楼的姑娘还多……”
他笑着蹭蹭她的脸,“夫人却一点也不像曾坐拥三千面首的样子——”
明玉狠狠捶他一拳,他含笑捉住她的手,轻轻一吻,“关外风大,你路上小心。”
她宽慰一笑,示意他放心,“只是例行的巡视,半月我便回来了。”
他轻轻拥住她,门外忽又爆出一阵热烈的呼和声,他叹了一声,忽然道:“你以前也经常在这样的地方幽会?”
她老神在在:“本宫以前都直接在府里摆宴,躲在这花柳巷尾与人私会确实是头一遭。”
他在她头顶笑了一声,一把将她打横抱起。
明玉一惊,却正对上他一本正经的脸。
他一本正经道:“至少好过家中,你不用担心被人听到了。”
她挑衅地看着他,笑着搭上他的脖子:“那也要看谏议的本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