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玉在他身后站定,他却没有回头。
一时间,谁都没有开口。
仿佛刚才那句“豪言壮语”已经耗尽了他所有的勇气。
明玉望着他的背影,心底的喧嚣却渐渐退去。
雨夜的宁静如同七弦琴的尾音,舒缓而悠长。
明玉在他身旁坐下,抬手为自己倒茶。
行简似有所觉般,蓦然回身,按在茶壶上,“已经冷了。”
明玉抬头看他,他的脸在烛火里明明暗暗,看不分明,却异常地坚定。
她放开手,他起身将茶炉的火点燃。
手法娴熟,却透出些微的僵硬。
明玉静静地看着他,他侧脸微低,温柔而沉默。
良久,薛行简打破沉默, “夫人觉得我表现如何?”
“表现?”明玉挑眉。
“嗯,”他点头,目光却只盯着茶炉下跃动的火苗。
“我心里…对夫人……十分倾慕。”
明玉垂下眼,不过是一句简短的告白,却让她一路走来压下的那点**,又蠢蠢欲动起来。
他似乎又想起什么一般,连忙补充道:“没有人会知道——以前,现在,哪怕将来……”
明玉抬起眼,满眼复杂,“你是想说——这些天,你做的所有事,都是想告诉我,你可以在人前掩饰好一切,也可以在人后……始终关心我?”
茶烟在他面前袅袅升起,模糊了他的表情。
可他的坚持却如此清晰。
明玉垂下眼,叹了一声,“薛先生……你可以不必这样,你可以光明正大地娶妻生子,就像——”
“就像任何一个普通人那样活着?”他忽然打断她。
明玉对他笑了笑,“普通人的幸福,虽然简单——却最窝心。”
“是,”行简起身,替她斟上一杯热茶,“就像此时此刻……”
明玉仰头看着他。
他的眼神如山岳般坚韧,“人一生所求,无一不要付出代价。有的人求团圆,有的人求功名,而我所求的,是这‘光明正大’背后的……你。”
明玉一怔,他说的如此坚定,几乎摇动她的心荆,她忽然笑了一下,“说出这样的话,就不怕我会就此毁了你的前程吗”
他同样回以一笑,“殿下觉得,臣有多在意‘前途’二字?
他微微一顿,“还是夫人怕我,终有一日会厌倦?”
烛火静静燃烧,夜晚的颜色却淡了许多。
他在她对面坐下,“臣入仕,是求为生民计,却并非强求——臣深知天命、人数常有变化,所以居何官职便尽何等职务,并没有一定要封将拜相的野心。”
明玉的心微微一颤。
“但如果夫人希望我走这条路,我会走下去……”他低头看着杯中冒着热气的茶汤,唇边是难掩的笑容,“总不能辜负夫人找人教我骑马,又寻人替我打理人情往来的心意……”
明玉目光一变,脸却突然烫起来。
既有被戳穿的恼羞成怒,又有难言的女儿心肠……
行简抬起眼来看向她,笑容诚恳,语意认真。
“我会辅佐陛下,一生尽忠。”
明玉一怔,恼怒却散了一半,“你诈我?”
“我知道,夫人对我的照顾大半缘自陛下,是一片爱才之心。但教臣骑马,以尽快融入京官的阶层,免遭讥笑……”
行简笑了笑,“只怕在臣真的因此受辱之后,殿下再暗示陛下教臣骑射,才更符合殿下的愿望……”
明玉的脸微微发烫,那是她的私心……
行简含笑看着她,而他因为那点私心受到了极大的鼓舞……
半晌后,明玉打破沉默,“……我没有监视你……十三娘也从未向我汇报过你的行踪。”
“我知道。”
他笑道:“我……还缺一个管家,上次照顾我的赵四就很不错。”
明玉震惊地看着他,被他的得寸进尺气笑了,“薛谏议,你在跟我要人吗?”
行简将她放在桌上的木匣打开,“这是我母亲留给儿妇的东西——而我听说身边的人都该由未来的夫人安排。”
剔透的梅簪在烛火下依旧不失光彩,明玉垂着眼,“你知道……如果启儿发现你与我有首尾,你……”
他答得毅然:“陛下不会知道。”
明玉怔怔地抬头,他如此坚定,竟让她一时说不出话来。
良久,明玉叹了口气,仿佛终于下定决心,她将系在内裙的玉佩取下,递到他面前。
“这是父皇在我及笄时所赐,现在,他是你的了。”
上好的和田白玉,玉质温润,触手生温,上面雕刻着姣姣明月。
“日月为明,父皇说圆盘为日,日中月明,十几年来,我一直贴身带着……”
明玉的声音里含着几分对往日的追忆,往事仿佛又再次浮现在面前。
“婉婉,”先帝总是威严的面容在面对女儿时,露出难得的慈爱,“你虽是女子,女子为月。朕却希望你可以不用为任何人所制,日月为明,你可以做自己的太阳。”
行简珍而重之的接过,“先帝的爱女之心,臣感受到了。”
窗外的雨声渐渐小了,淅淅沥沥的敲在青石板上。
窗内烛光脉脉,人影重重。
二人一时之间都陷入了沉默。
烛火一点一点燃烧,蜡泪缓缓淌下,行简突然站起来,“……我送你回去吧。”
明玉抬头看他,他微抿的唇角泄露了一直以来的紧张,甚至有些笨拙。
那一半的恼怒也散去了,明玉微微一笑,又起了逗弄他的心思,“我听说——谏议有个情根深种的青梅小娘子?”
他脸蹭地一红,支吾道:“夫人……不是都知道吗?”
明玉以手托腮,“知道什么?谏议为此不欲再娶吗?”
行简皱眉,“我本来也还没娶她……”
很快他似又想到什么,“我一共只见过她两次……她亡故以后我也没有……思念成疾……”
明玉的目光滑过他涨红的脸颊,攀过他的胸膛,在某个中间靠下的位置微微一顿——
行简的脸更红了。
明玉微微一笑,“谏议早点休息吧。”
他眉头蹙得更深,刚要再言,唇间忽然一软。
他垂下眼,她葱白的食指抵住了他未出口的解释——
明玉的眼睛温柔含笑,如桃花初绽时拂落的春风。
“你的心意,我都明白。”
他的心忽然一软。
明玉笑道:“天要亮了,我走了。”
仿佛被她感染,他的唇角也不自禁的上扬,“好。”
窗外的雨势已经全然停了,只有屋檐上还偶然滴落几滴水声。
明玉披上黑色斗篷,很快便消失在微瞑的夜色之中。
行简怔怔地站在门边,直到窗外蓦地响起清脆的鸟鸣。
他才恍觉,熹微的晨光竟已照到了脚下——
行简低头,茶盏已经再次冷掉。
而她……
他唇角不禁扬了扬,确实来了……
***
回到府内,明玉没有惊动任何人。
天色尚暗。她俯身将烛灯点燃。
烛火刚一跃起,便映亮了一旁守候已久的寒碧的脸。
明玉唬了一跳,却见对方正笑意盈盈地看着自己,不由气极反笑,啐道:“你在这儿美什么呢?”
寒碧笑着接过她手中的烛灯,“殿下开心,奴婢跟着开心啊。”
明玉失笑,“我现在就仿佛站在只有脚掌宽的栈道上,一边是峭壁,一边是悬崖,一步踏错,就会万劫不复。”
寒碧替她将床帘掀起,“可奴婢已经许久不曾见殿下这般高兴了。”
明玉低下头,“人世浮沉,如白驹过隙,刀尖舔蜜便刀尖舔蜜吧,总要有点甜头,才能走下去。”
寒碧不禁宽慰她,“殿下毕竟是陛下的亲姐姐。”
“启儿心思重,面上却总要扮自在,”明玉轻声道,“你记得,他小时候顶喜欢一只玉狮子,淮南王世子进宫的时候碰了一下,他面上什么都没说,第二天就砸了那只玉狮子。
寒碧默默。
“正因为我是他的亲姐姐,在他临朝亲政那天,所有与我有关的人才都将遭到贬斥。”
“可……”
明玉打断他,“这次春闱就是开始,等他从新科士子中挑选好未来的班底,就到了朝臣们站队的时候了。”
“站队?!”
明玉在床上坐下,“前朝的容乐公主就是例子……”
大长公主与丞相联手,置皇帝如同虚设,直到当时的皇三子发动神龙门之变,血洗公主府,才重新稳定局面。
也是从那时起,驸马不得出任高官成了未曾明文的规定……
寒碧不由沉默,明玉却突然低头吹灭了烛火,“一个时辰后朝会,你也去躺一会儿吧。”
“……是。”
天地重归宁静。
明玉合上眼,却无半分睡意。
就在两个时辰前,她也是躺在这里,同样的睡意全无。
那时,窗外的雨越下越大,轰隆隆的雨声震得她心绪不宁。
她终于决定赴约,却是去退还他的信物。
奈何所有的一切都在她见到他的那一刻偏离了轨迹。
聪明人,她见得多了,自有一套应对的法子。
而他明明心机难测,却始终行事磊落。
他比她想象中更加细心,也更沉得住气,当他点出十三娘身份的时候,她已经相信他可以瞒过萧启。
他坦诚而坚毅的双眼又浮现在眼前,明玉微微拉高被子,仿佛生怕被人窥到心事一般。
果然,终究是美色误人……
***
散了朝会,薛行简在回家的路上买了些瓜果,想着该答谢一下十三娘。
刚走到巷口,便远远地望见自家门边立了一个身形瘦削却抿紧的少年。
心底的疑惑一闪而过,他立刻明白,不由微微感叹,好快的速度……
刚前行几步,那人似已望见了他,满脸惊喜地迎上来,不等行简开口,先接过了他手中的瓜果和官帽。
“大人辛苦了,小的赵四,是十三娘的远方表弟。大人渴不渴?饿不饿?是来壶茉莉还是普洱?挂面还是汤圆?”
行简打断他,“你以前在酒楼打工?”
“嘿嘿嘿,大人您说笑了。”赵四一边说着,一边又从怀里掏出一张纸来,“这是小的的身契,大人您瞧瞧?”
行简跨过门槛,反身接过契约,随口道:“黄大娘呢?”
“在后院打水洗地呢。”
“昨儿不是刚洗过?”
闻言,赵四上前凑近了他的耳朵,“她啊,心情不好的时候就喜欢疯狂做家务。”
行简看他,“你招她了?”
“哪儿敢啊?我又打……”赵四低头装模作样的咳了咳,“我们都是殿下的暗卫,您知道,暗卫最忌讳的是什么?”
什么?
他一怔,顿时了然——
将盖了私印的契约交给他,行简道:“老太太的马车大概明天下午到南门。”
“小的去接,保证把老夫人伺候得舒舒服服,大人放心!”
行简颔首,“去煮碗汤圆——”
赵四一愣:“啊?啊好嘞!您就请好吧——”
话音未落,他一溜烟的没了踪影。
行简低头微笑,所以,真的不是从酒楼挖来的墙角吗……
***
走到后院,遥遥便撞上正提着木桶走来的十三娘。
十三一愣,颔首让到一边。
行简却径直走上前,在她面前站定,“十三娘,辛苦了。”
她仿佛有些受宠若惊,蜡黄的脸上浮现几抹红润,但最后,她也只是沉默地点了点头,没有开口。
行简接着道: “你很谨慎,只是事关于她,我一向多心。”
十三娘蓦地抬头,“是小的哪里……”
薛行简微微一笑,“你做的很好。干活动作利落,性格沉默寡言,这都符合你告诉我的那些遭遇。”
“那是……”
“我迁转的旨意下来后,各府送来了许多礼品,回礼的礼单周到谨慎,我很难相信它出自农妇之手。”
她脸色一白,行简看着她满脸的懊恼,宽慰道:“也不是不能相信,毕竟你也没有做的太出格。只是我更愿意相信另一个可能……”
尤其当他从周易那里得知,陈碌是从围场回来后才突发奇想要教他骑马——
周易宽慰他的那句——“殿下也在,难怪他今天说话冲的很”,更让他瞬间受到了更大的鼓舞。
她的性子,一向若要人知,做三分也要对方感她十分。
可若不要人知,做尽十分也偏不要人知半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