梆子响了三声,大明宫内安德打了个瞌睡。
细微的声响从身后传来,安德阖着眼把窗户打开。
萧启一个翻身落地,一把扯住了他的浮尘。
“去拿纸墨,不要点灯!”
安德点点头,又打了个哈欠,对于皇帝的各种奇怪要求他早已习惯……
摸黑把应急箱里的纸墨给萧启端来,安德道:“主子怎么不走门?”
“今天大殿当值的是何太妃的眼线,你睡糊涂了?”
“陛下早知他有问题,为何不告诉殿下?”
萧启提笔蘸墨,“说你笨你还真不聪明,你怎么知道阿姐不知道?”
安德被他绕糊涂了。
“小德子,你会绣花吗?”
”……“
萧启一脸无辜:“薛老师把这二十个字挂在榻前,时刻警醒,那我把他绣在荷包上更显真心吧。”
“奴才明天去学……”安德认命。
“给你涨月例!”
萧启对他和蔼笑道。
***
翌日,萧启挂着两个黑眼圈勉强撑完了朝会。
所幸朝臣们离的远,倒也看甚不清,身处朝臣包围圈的薛行简就没有那么幸运了。
散朝后,郑冲关爱地拦住这个后生,“现在眼看就是仲夏了,晚上蝉鸣越发聒噪,薛谏议可是饱受其扰?”
行简颔首道: “劳尚书关怀,下官实是忧虑北上的祖母。”
郑冲又捏着胡子宽慰几番,行简心底不耐,面上却越发恭谨有度。
应付完郑冲,一个衙门的同僚又来贺他迁转,几乎人人见他都要说一句恭贺。
等到午后为皇帝讲学时,萧启又拿这个来取笑他,“老师别怕,更可怕的还在后面呢。”
薛行简看他一眼,“臣刚才看到安公公在绣花。”
萧启面不改色:“每个人都有点自己的喜好,我们不能残忍的剥夺。”
“安公公的花样子是二十个字。”
“郑尚书估计要嫁女儿给你,”萧启赶忙道,“老师你要是不想娶,还得尽早娶个别的。”
行简皱眉。
萧启耸耸肩,“当然,肯定不止他一个想嫁女儿给你。”
说完他又感叹一番,“可惜朕没有女儿……”
行简深深看他一眼,半晌后望着窗外道——
“殿下那边今晨来找臣要陛下这几日做的文章了。”
“……”
***
隔天休沐,周易同陈碌拿了好酒来给行简道贺。
方桌摆在院子里,三人幕天席地,饮酒畅谈,也是难得的忙里偷闲。
周易道:“原本是想订个酒楼来,怕碰上熟人,再响你风评,就只能给你简单意思一下了。”
行简失笑,“没事,等你成亲的时候,我们再上酒楼。”
陈碌端着酒杯点头,周易笑骂:“你们少来,我是打了头阵,你们也别想跑!”
陈碌翻了个白眼,行简笑而不语。
周易瞪了两眼自己的这两个“狐朋狗友”,转而对行简道:“七品的宅子还没住热乎呢就又换到这儿了,你没打算再招几个仆役?”
“黄大娘一人便够了,”行简微微一笑,“我原也不需要人伺候。”
“话是这么说,但以后应酬往来的多了,你手下也得有个能跑腿的不是?”这么说着,周易突然压低声音道,“要是拖到成亲,架不住就是女家那边塞人给你了,到时候,只怕出来喝个酒——都难!”
陈碌嗤了一声,“你当谁都和你似的,妻管严!”
行简却有几分若有所思。
周易瞅了他半晌,和陈碌对视一眼,才慢慢道:“怀瑾,你是不是……”
行简看他,“是什么?”
周易叹了一声,“你心里不太痛快,喝酒嘛就不要端着了……否则容易上头……”
陈碌点头,“其实你装得挺好的,其他人估计也瞧不出来什么。”
周易仰天望了一眼,只恨现在是跪坐踢不到这个二木头,“别人只会觉得你连升三品还一脸高深莫测,当真非池中物也。”
行简立刻了然,不由微微一笑,慨然道:“也没什么,我人生路上第一次单恋而已。”
“……”
“……”
二人对视一眼,周易忧虑地看着他,那眼底分明写着,可你看起来一点也不像没什么……
行简看懂了他的表情,举起酒杯,忽然一本正经道:“我十七岁的时候,家里给安排了一门亲事,但那姑娘没多久便亡故了。”
周易五官皱成一团:“……为什么突然说这个?”
薛行简将酒杯往前一递,“我对她用情颇深,伤心过度,亏了身子——自此不思娶妻。”
陈碌瞪大眼:“你亏哪儿了?”
周易恍然大悟:“你想让我们帮你传播谣言?”
薛行简笑了一声,将杯中酒一饮而尽。
“没有,我身体很好,只是,如果将来你们听到这类流言,不需奇怪,也不需要为我打抱不平。”
陈碌怀疑地看着他。
周易连连摇头,“……你单恋的那个姑娘怕不是个天仙……”
天仙吗……
行简又给自己倒了杯酒。
至少天仙还能说出口,见不到也能画在纸上,他呢……
无人可诉,也无处可言……
***
“你是说薛谏议有位情根深种的青梅?”
大明宫的偏殿,明玉一脸惊讶道。
寒碧点点头,啧啧感叹道:“不知道伤了京城多少少女的心呢。”
明玉垂眸,朱笔未停,“该嫁还是嫁,父母之命,这可不是能摆上桌的筹码。”
寒碧皱了皱鼻子,“这是不算,可内眷里都隐隐在传,说薛大人……”
“说他什么?”
“说薛大人因为青梅别嫁伤心过度,亏了那里……”
明玉的手一顿,“亏了什么?”
她抬起头,寒碧的表情说明了一切。
明玉蹙眉:“这是哪里起的谣言?”
“婢子已经派人去查了,暂时还没有消息。”
明玉低下头,指尖轻轻点在书页上。
“我记得……他下午要过来。”
“是。”
“你让宫娥给他换成参茶吧。”
“……是。”
寒碧低头退下,明玉揉了揉眉心。
距离那一夜已经过去了十天……
这十天里,她拔掉了何太妃的全部眼线,扶周太妃与何太妃同掌后宫。
有时候她觉得自己只是寂寞太久了,她只是需要……
可下一秒她便推翻了这个想法,年轻美丽的肉/体也不过是饮鸩止渴。
纸醉金迷之后都是无尽的空虚,而那空虚会将她拖入地狱……
她已经不是十五岁的小姑娘了。
圈养替身?强行移情?她不会这样践踏自己的心,她的年纪已足够让她看清自己。
可如果她还是十五岁,或许会想方设法的占有他也不一定……
只可惜如今,她什么都做不了了。
清楚的看着内心感情的变化,看着他一点一点累积,她却只能将这一切小心包好,扔在角落里,寄希望有一天他能被遗忘。
可偏偏,他就在角落悄无声息地生长。
或许若干年后,如果上苍眷顾,她会把这些心情玩笑似的说给他听。
然后两人相视一笑,一切都已经结束许久了……
***
下午很快到来,看着站在台下的人,明玉将折本搁在案上。
他建议每月月初召所有为皇帝讲学的官员到宣室,统一协调,避免讲学内容重复。
“薛谏议跟各位大人商量过了?”
薛行简颔首答道:“原是陛下无心一句,说臣讲的选段与前几日蔡大人一样。臣私下问过几位大人,确实是有这样的情况。”
明玉点点头,“你们都是大周的栋梁,个个明经达意,通礼自矜,若召你们一起协商,只怕还要有个总领之人。”
行简端起一边的茶杯,颔首饮了一口。
那一瞬间,他的表情发生了轻微的扭曲,几乎微不可察,却全落入一直观察着他的明玉眼中。
他放下茶,“郑尚书年高德劭,又领礼部一职,可堪此任。若有不决的时,便让二人同时为陛下讲解,也可使陛下的思辨得到拓展。”
明玉微微一笑,“也好,薛谏议有心了。”
“食君之禄,担君之忧。”他面不改色的接下她的话,“若殿下没有别的吩咐,臣便先告退了。”
他的样子,仿佛一切已经完全回归了正轨。
想起寒碧调查的结果,明玉微微意外,面上却只是矜持地点点头。
行简起身,向后退去。
看着他的背影,明玉在心底自嘲,萧明玉,你真是矫情……
文人向来自矜,才名越高,心里骄矜的墙便越高,那晚已经说了那样的话,他也一定是要让这一切过去了。
放出那样的谣言只是想要拖延成婚的时间,好慢慢选择而已……
然而不过几个时辰,她竟然又在兴庆宫的侧殿见到了他。
萧启笑道:“阿姐,高丽新贡的冬虫夏草,刚好老师也在,我就留老师一起用膳了。”
明玉扫了行简一眼,他仍是一派镇定从容——
“长公主万安,微臣叨扰了。”
明玉笑容得体:“谏议客气。今岁贡的不少,若有需要,谏议也不妨带些回去。”
她话里带刺,薛行简抿了抿唇角,“那臣就却之不恭了。”
明玉不置可否,萧启却笑得很开心。
也就是从那一天开始,她几乎每天都会在不同的时刻见到他。
朝会后的议事,休沐时的马场,宫内偶尔的留膳……
仿佛经过精心的策划,要将他的影子刻在她的生活里。
可是议事后,他总是与同僚一起告退,从无耽搁。
仿佛没有半点私心。
可马场中遥遥相对,不经意的对视,他却没有半分闪躲,眼中的镇定和认真瞬间刺进她心里。
倒是久经情场的明玉,被他逼得躲开了眼。
萧启很信任薛行简。
先帝去得早,他从小到大得到的男性长辈的关怀和教育都来自于礼部安排来讲学的官员。
想想之前被他气走的老师们,现在的局面其实是她所期盼的……
可是,他到底想做什么呢……
时间很快到六月底,明玉要求所有给皇帝讲学的官员都要轮流给她讲经,一月两次,今天轮值的便是他。
他的声音比往常要都要低沉,她在他喝了第三杯茶后,终于忍不住开口:“谏议最近伤风吗?”
他掩唇咳了咳,“只是喉咙有点干渴。”
明玉点点头,忽然陷入了尴尬的沉默。
半晌后,行简若无其事地开口,继续刚才的内容。
明玉心底绷紧的弦霍然一松。
他有深入浅出的本事,不会刻意的引经据典来宣扬自己的才华,又能与百姓的生活结合,从理论中提炼出有实践意义的经验。
明玉时不时地点头,若不是他年纪尚轻,入户部做个主事倒是合适。
中间宫娥来换了祛火的清茶,薛行简饮了一口,结束了今天的内容。
他起身告退,寒碧递给他几包药包。
他抬起头,明玉解释道:“夏天炎热,容易上火,这是太医开的药,本宫殿里也一直常备着。”
说完这句,她便继续低下头批阅奏折,仿佛只等他一句告退,便笑着送他离开。
薛行简看着她微垂的额头,忽然道:“殿下觉得臣人品如何?”
明玉惊讶地抬起眼,立刻给出官方答复,“谏议人品贵重,本宫与陛下都深为倚重。”
行简笑了笑,仿佛对她这个回答毫不意外,他上前一步,将一个木匣放到她面前。
“臣有一个朋友,自恃有几分才能,托臣向殿下举荐——这是信物——是他母亲所留。”
明玉抬眼看他,他的眼睛沉静而坚定。
“臣与他约定,会在初三。若臣有幸,当为殿下引荐。”
明玉拿起木匣,取开盖子,匣中赫然是一支粉色玉簪。
簪尾雕着梅花,沉静婉然。
薛行简告退离去。
***
前一刻还是艳阳满天,下一刻便是大雨倾盆。
当真应了那句老话,七月的天,孩子的脸,说变就变。
磅礴的雨声包围了整个屋子,窗外的芭蕉已经被打的扑在地上。
窗边,明玉自闲适安然,提笔临帖,写的是屈平的九章。
寒碧在外面的小厅烹茶。廊外的风裹挟着潮润的气息飞扑进来,寒碧皱了皱眉,这雨是越下越大了。
惦记着内室的窗户还没关,寒碧怕明玉吹了凉风,打了帘进来关窗。
她刚拿起窗下的支板,明玉的声音却忽然在身后响起——
“留一扇吧,这里原本也不担心潲雨。”
寒碧愣了愣,“是。”
她便又去外间取外袍来给她披上。
明玉提笔落墨,正写下一句——
“怀瑾握瑜兮,穷不知所示——”
***
时间已经过去怔怔一天了,从天亮到天黑,雨却始终没有要停的意思。
薛行简独坐在桌边,望着窗外的光渐渐暗下去。
小二已经来催促了不知多少次,到最后干脆也不再管他。
潮湿的寒意攀上后背,渗入骨髓,薛行简却始终一动不动——仿若一樽千年前便是如此,千年后也不会改变的石塑。
天地已经全然坠入黑夜,室外的雨声清晰的砸在心上,室内的静谧突然便刺耳起来。
壶内的茶早已凉透,他抿了一口,苦意在舌尖炸开。
窗外已经是漆黑一片,什么都看不分明。
行简忽然想起第一次见她时的场景,那时她站在杏花树下,笑容清浅,却如春风化雪般触动了她的心——
“如果我不来,你要怎么做?”
熟悉的声音忽然在安静的室内响起。
他唇角微微一弯。
仿佛有烟花忽然在星夜绽放,有露水跌落花瓣。
他放下茶杯。
“那是天亮以后的事,今夜我只等你。”
“今日今夜我只等你——”
这是我构思这个故事时,最先浮现在我脑海里的场景!虽然这场感情里明玉才是“老手”,但是真正下定决心,主导这场关系的却是行简(*^▽^*) 虽然他还是第一次喜欢一个人,却因为阅历与身份等原因,比明玉更果决,也更坚定。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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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章 谋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