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看着她,情绪不明。
半晌后,他问她,“月如金是谁?”
月情:“?”
月情:“……”
“是少宗主的父亲,”月情努力平静,而后对上他微微上抬的双眼,那墨黑的眼瞳中,难得消解了那一层雾蒙蒙的灰色,显现出几分清澈、茫然、困惑甚至是不解。
“……”
月情微笑道:“没事了,你画画去吧。”
连绝盯着她看,有些不明所以,半晌后才低声问:“你怀疑我杀人?”
月情卡顿了一下,对上他漆黑的眼眸,虽然他语气仍旧平平,可她却莫名从中读出了丝丝委屈与难过。
她脑中一轰,立即道:“当然没有。”
月情自然不知晓当年的真相,只是单纯地觉得,这些个仇这些个怨与其猜来猜去不若直接了当地问他,谁知道,这一问,就让她捧回了这么一个让人想脑袋撞墙的答案。
她道:“我怎么会怀疑你呢,是十三年前,净月宗神魔殿下,有人亲眼看见你杀了他。”
“包括她,”月情指了下自己,试探地说,“她亲眼所见,深恨于你。”
连绝盯着她的心口,眼底划过一抹异样。
他道:“不是我。”
他朦胧中想到了一些什么,一片冰雪的世界,但也只是不重要的东西,他早已经不记得了。
连绝收回了视线,轻轻动笔,在布上勾勒出一只春天来临的燕子。
他道:“我只杀该杀之人。”
这个答案在月情的预料之中,也在预料之外。
不过仔细一想也合理了,连绝本就不似风宁那般喜欢到处溜达,又从哪里能与月如金结仇,甚至到了痛下杀手的地步。
她笑了笑,又继续表忠心道:“我就知道大王一定不是滥杀无辜之人。”
连绝听到这话却是偏头看了她一眼,正色几分。
月情见他看自己,微微端正了些许,又故意叹气道:“可我说了不算数,而这谣言却是害惨了我。大王你不知,我来时答应了替少宗主完成报仇的遗愿,入了见云山又得大王收留,夹在中间,是百般纠结,千般心酸,万般为难。”
人微末之时都会有遗愿,连绝闻言并不意外,只是未能想到月晚的遗愿会与他有关。
但他的确不曾记得这一切。
如碎片一般的记忆明明灭灭,唯有重要的明亮如星辰,而这等琐碎、微小的事,灰蒙蒙的看不真切,一律被丢到了旮旯角落。
凝眉细思,才看清了上面模模糊糊,一闪而过的风宁的脸。
他终于记起来。
“十三年前是风宁让我去净月宗,他让我救一个人。”
月情闻言怔然,随之又道:“风宁?救人?真的吗?”
连绝陷入了丝丝沉默,随之点了点头。
这真相与传言的差距也太大了。月情忍不住吸气,又道:“所以,并非是大王你杀了月如金,而是你想救他没有救下来。”
连绝微微凝眉。
除了风宁以外,他不记得任何人,也不记得任何事,如若不是她提起,他更不会想起他曾经出过远门,也不会记得那深厚皑皑而违反天理的鹅毛大雪。
他只是道:“我不记得。”
月情看着他苍茫的表情,嘴唇抿起,又暗道果然。
这世间,若有一只鬼能沾染那般多的因果,只会是风宁。
但她还是百思不得其解,风宁怎知月如金会遇到危险,还如此好心地拜托连绝去相救?
这完全不像他唯恐天下不乱的作风。
月情又叹道:“原来这是一个乌龙。”
话落,她又觉得用乌龙两个字来形容未免太过轻巧。
月情想到少宗主每天勤奋修炼,日夜不停,甚至走火入魔,就是为了有实力与连绝一决生死,手刃杀父仇人——但这却是个可笑的乌龙。
连带着所有的仇,所有的怨,乃至她这条命,都显得可笑至极。
湖心亭倏尔安静下来。
月情撑着脸,长发遮住眼眉,半隐在暗光中。
一阵风吹过,湖边掀起一弯波澜。
她盯着那波澜,忍不住问,“大王,你为什么从不理会那些泼在你身上的脏水呢?”
连绝淡声道:“因为那不重要。”
“……”
月情慢慢坐直,眉眼下压,“这世间一不重要二也不重要,实在是不知,究竟什么才是重要?”
连绝闻言微微失神,他很少会去思考,而今却想了片刻钟,目光缓慢地落下来,落在手中的画上。
他的眼眸轻转,道:“燕子,水铃花,还有……”他看向她,语调微微上扬,温声道:“还有春天。”
月情怔然在原地,并没有反应过来。
他看着她,看着她不虞的面容。
叮叮叮,一阵细碎的轻响,她回过神,看见那本是画上的水铃花渐渐被捧起,逐渐生出柔软的弧度,与风过留痕的轻灵声响。
他捧起那束柔软的花,目光落在她平直的唇角上,又将花递到她面前,轻声重复,“春天最重要。”
娇艳的水铃花,新鲜的露珠。
她长长久久地恍惚。
过了会儿,月情才试探地伸出手指,碰到那花瓣,微凉的触感,很真实,仔细闻,有一种淡淡的清香。
并不浓烈,但是闻起来很舒服。
她不由凑近了一些。
连绝瞧着她垂首细嗅的安静模样,同样安静地拿起了笔,缓慢而无声,唯余唇边漾着浅浅的弧度。
湖心亭又回归了静谧,唯余风过时,水玲花轻盈响动的叮叮声。
……
不知道多久,月情回神似地听见湖心亭外传来的脚步声。她眨了下眼,捧花回头看。
原来是蜻蜓。他沿着廊桥走进来,黑衣黑发黑披风,唯有手中编织而成的花环带着颜色。
鹅黄的花,新绿的藤,突兀而又明亮。
“大王,月师傅,”他唤了一声,将明亮的花环轻轻挂在了灯笼上,轻声感慨,“我记得这是第一万零九百二十一个灯笼了。”
月情意识到什么,抱住水铃花的手指微微扣紧。
但连绝与蜻蜓明显早已经习惯这一切,眼中并无离别的悲伤,也没有难过的怅然。
只是安静地将那只灯笼放飞,目送着,在阳光之下,云海之上,而他们的神色仍旧静静如初。
待灯笼看不见后,蜻蜓才可惜地说:“这次秋猎我和秋苑还设计了节目,小青见不到了。”
闻言,连绝回过眸子,“节目?”
他连忙点头,极力推销道:“大王,为了让大家玩得高兴,我们几个彻夜商量,特别安排了一出好戏。”
连绝不语,只漫不经心地嗯了一句,显然并不在意他们安排了什么好戏。
蜻蜓卡顿一下,又把眸光挪到月情身上,继续道:“月师傅,你见到了一定也会甚感惊喜。”
月情缓缓眨了下眼,对上他期待的眼神,礼貌而客气地笑了笑,“当然。”
秋猎的地点在祁岭,边上就是青云城,这地方是连绝的故乡,而修仙界一般将其称之为——鬼域。
几十年以来,此地一直是修仙界中严令禁止且深刻防备的禁区。在众人眼中,是危险至极,神秘至极,诡谲至极。
正所谓凡人不许靠近,修仙者也须谨慎进入。
不过在六年前,一个修为平平,年纪轻轻的修士却十分大胆地闯入此地甚至平安而归,此举一出,一众忌惮而严防死守的修士顿时惊掉了下巴。
而那位修士是谁,自然是从不怕死,屡屡犯禁的少宗主。
月情道:“如果我没算错,六年前你应该才十岁。”
十岁就敢深入鬼域,不愧是堂堂少宗主。
“此事说来话长,”少宗主看着她讳莫如深的眼神,解释道:“当时流云府这一片出了一只山精残害百姓生灵,本来应该是附近的芳华寺僧人去除妖,但那山妖有几分胆色,从一关隘逃进了鬼域。当时,它还掳走了好几个老百姓当口粮,如此危险紧急的时刻,那群饭桶居然不敢追了,就停在关隘前眼睁睁看着山精逃走!”
说到这里,少宗主气不打一处来,骂骂咧咧一阵,又道:“这件事并没有闹大,因为修仙界妖魔鬼怪伤人的事情很多,想压下来是很简单的一件事。”
若是平时也就无声无息了,但就在此时,诡异的事情出现了。
修仙盟所掌管万城令,其中,青云城那一枚,早已经被人遗忘的令牌突然发出了十万火急的求援信号。
一瞬间,整个修仙界都炸了。
早在七十多年前,青云城就已经被搬空了,更是修仙界的禁区,传说中鬼王的鬼域,谁能想到这邪门地方居然有一天会向修仙盟发送求援信号?
修仙盟的前身——千道盟的盟主逍遥门掌门人惨死的景象还历历在目,这谁他妈敢去救啊?
所有人都咬定了此乃鬼王的诡计,盟主甚至在大会上嘲笑连绝又蠢又坏,如此浅显的一招请君入瓮,哪个大傻子会中计?
但很快他就笑不出来了。
一个十岁的女娃娃,竟然在得知没有修士愿意去青云城救人后气得爆炸,她一边在行云通天镜上大骂盟主废物,一边提了寒烟跋山涉水地赶到了青云城。
谁也没想到她居然活着出来了,甚至提着山精的脑袋。
自此,净月宗少宗主月晚,无人不知、无人不晓。
不少人听闻了她的事迹,将其编写成文,由说书人在民间大肆传播,无数老百姓听得愤慨激扬,纷纷为她叫好。
平头百姓的命最不值钱,谁人在意,无人在意,整个修仙界,居然只有一个十岁的女娃娃把他们当人看!
一直到如今,修仙界都传着一句名言:你被鬼王抓了仙盟盟主不会救你,但月晚有事是真敢上。
这一巴掌,打得盟主的脸啪啪作响。
一直到如今,都有人借此嘲讽他。
月情侧目道:“这件事除了你,修仙界不会再有第二个人站出来。”
她说得是心里话,少宗主这人最大的毛病就是一根筋、不怕死,可偏生这又是她获得无数人钦佩赞扬的根由。
她从不能明白,这世界上为什么会存在这样的人,而这样的人竟能活到十六岁,真不知老天爷是一心要她死,还是垂怜她为她次次续命直至了无办法。
少宗主不好意思地咳嗽了两声,“不至于,我只是运气好,侥幸碰到了一只通灵性的白鹿,是它救了我一命,否则,我也走不出青云城。”
即使青云城没有古怪并非鬼域,但那只山精也不是好对付的。
双方鏖战了整整一天,少宗主趁着它伤势过重,拼尽最后一口气,一剑捅穿了山精的腹部,将极寒之气灌入它体内,才真正杀了它。
拔出寒烟时,她整个人一晃,差点栽倒在地。
当时当刻,她身上尽是血,已经是进气少出气多了,但她没有去管伤口,而是用所有力气捡起了地上的半只血手臂。
那只手臂是成年男性的手臂,不属于山精更不属于她。
可她却真像断臂了一般,痛苦地蜷起了身子,双手逐步收紧,稍显稚嫩的面孔露出了难过与痛苦的神情。
这一刻,少宗主想到了跪在神魔殿前,尸体冰冷的月如金。
紧赶慢赶,她还是来迟了。
她轻微发抖,一滴泪悄然无声地滑落。
“爹,我还是太没用了,我救不了他,也救不了你……”
在濒死的痛苦里,少宗主恍惚了一瞬,当时她受伤太重,浑身是血,甚至出现了幻觉真的看见了月如金。
等清醒过来时,身边却空空如也。
失落间,她发现自己的伤口已经用草药止住了血。
丛林寂静无声,她躺在小池谭边柔软的草地上,附近还被放了些果子,转头一见,一只白色的小鹿正藏匿在大树后,彩色的眼睛如琉璃一般在阳光下晕出了光彩。
见她醒来,它忽而又闪进了深山,只留下了一个灵动的身影。
仔细修了一下,所以晚了一会儿[可怜]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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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9章 青云念(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