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双沉静的眼一直看着他,连绝忍不住眨了下眼睛,雪落下来,他低声道:“是她。”
冰冷的空气呼吸进肺腑,寒意逼人,可今日的太阳很盛,哪怕是在雪山之巅,也有着余温。
她瞭开眼睫看他,轻轻问:“会有我吗?”
连绝看着她,明明是淋满了冰冷的大雪,眉尖却显露出温暖的神色。
他轻轻地嗯了一声,依言乖觉地抬起了手,将一只不大不小的乌雀鸟递到月情的面前。
那只小鸟微微偏着头,眼睛很亮,仔细看,竟然是镶嵌了两颗晶莹剔透的宝石,在阳光下,偏转开,折射出明亮的光彩。
月情忍不住凑近过去轻轻地抚了一下,而后,无声地弯起了唇角。
——真漂亮啊。
纯净、璀璨、晶莹剔透。
**
月情重新回到梨花苑时,身上还沾着落雪,她低着头扫干净,手指尖被雪烫得灼热。
少宗主焦急地问,“你们去哪儿了,那个小鬼魂呢?”
月情抬起眼看她,提及冰树之上,那只神气的乌雀鸟,她顿了顿,道:“连绝还雕刻了属于你的乌雀鸟。”
少宗主:“?”
她一呆,起了一身鸡皮疙瘩,下意识道:“他想做什么?”
月情想起那几只小鸟,独属于连绝的乌雀图腾,眸光波动,“在他心里,你、我包括小青,都是一样的。”
少宗主半晌都没有说话,品味着这句话,许久许久。
她实在是不解,“他为什么会…会纪念我呢?”
这个答案无从得知。
她已经想不太明白了。直觉告诉她连绝或许并没有那般面目可憎,至少在见云山这么多天里,她看见了与外界传闻大相庭径的连绝。
嗜杀、残暴、狠辣、阴险——统统都没有。
少宗主甚至极尽恶意,她恨恨地想,这一定是障眼法,是鬼王故意为之,是连绝专门来恶心她。
他一定一定是全修仙界最血腥、最恶毒、最残忍的坏胚,可是、可是在他眼中她已经消逝了。
像小青一样,消逝于修仙界。
对一个已经消逝的人,何必再费劲使什么障眼法。
但她不肯承认,也不愿承认。
难道让她去相信月情说的一样,相信他是真心的,像对待小青一样,对待见云山无数小鬼一般,真心地对待她吗?
但是——
但、是——
“但是他杀了我爹!”少宗主咬牙切齿,颤颤着,痛到心中又沉又闷,“这个仇,永远无法抵消。”
少宗主对连绝的态度是毋庸置疑的,她恨他,他们之间隔着血海深仇。
他们的立场从一开始就是对立的。
但连绝则并不在意对立。
或者说除了见云山,任何势力任何人,即使是对他喊打喊杀的修仙盟,在他眼中也只是漠然的“其他”,不重要的“其他”。
重要的从来只有见云山。
这么多天里,月情也发现了,这里根本没有秩序,宛若一盘散沙,没有上下级之分也没有弱肉强食的残忍,就像一个偌大而吵闹的大家庭。
而连绝就是庇护家庭中弱小成员的大家长。
在他眼中,四大护法其余小鬼包括月情与少宗主,被他认可的,都是需要他保护的…家人。
这是一个很古怪的猜测,被公之于众后会让修仙界震惊的猜测。
但连绝的所作所为正在证实着这一切。
他或许沉默而无声,但至少,他让一群孤魂野鬼有了安身之处。
唯有少宗主与孤魂野鬼沾不上边,是这其中唯一一个异类。
可她唯一一次与连绝有正面交集,却偏偏又是十三年前。
月如金身死那一刻。
“……”
那是一个盛夏。
据少宗主所说,那是她经历过得最冷的一天。
当年她只有三岁,还是不怎么记事的年纪,可白茫茫的雪仍旧震撼了她幼小的心灵。
彼时,前锋三殿已经被冰雪覆盖,呼啸的寒风簌簌吹起,冰冷凌厉的雪从门外啪啪砸过来,一夜之间,三伏盛夏凝结为腊月寒冬。
“铛——”
“铛、铛——”
“铛、铛、铛——”
净月宗上下传来如雷霆般的钟声,不远处的山峰间,一座独立于三殿的小阁楼发出淡淡金光,而其中,一只画满了咒文的辟邪钟正疯狂地晃动悬垂,发出巨大的声响。
小月晚不安至极,她刚想出去看看就被关上了门,一边的侍女将她抱了回去轻声哄她,这一刻,小孩儿的恐惧在钟声下无限拉大,本能让她寻求安全的庇护,忍不住大声地哭叫,“爹爹,我要爹爹……”
“这辟邪…这钟怎么响了……”青衫侍女面色苍白,一旁的蓝衫侍女勉强镇定,“有宗主在,不会出事。”
话落,青衫侍女也冷静下来,心疼地拿着帕子给小月晚擦眼泪,又无奈地说:“这可怎么办,少宗主被吓住了。”
平时的小月晚都很乖,虽不是安安静静的性子,但也听话不爱哭闹,逢人便笑,可今天这钟声着实吓人,侍女们变着法地哄,小月晚也止不住抽搭,不住地吵闹着向她们讨要月如金。
若是平时倒也好说,但眼下出了这么大的事,月如金肯定在忙正事,哪里抽得出空。
一炷香后,那钟声居然还未停,犹如恶鬼催命一般,在净月宗峰头上悬了一把恐慌的刀。
“是鬼王连绝!”
外边不知从哪里传来的喊声,在铛铛的钟声里,发出惊恐无度的尖利叫声。
几个侍女听见后,全部呆滞在原地,半晌才反应过来,脸色瞬间惨白如纸,手都开始发抖。
“鬼王…连绝?”二人对视一眼,都从眼睛里看见了对方的恐惧。
这几十年以来,修仙界每一个人都活在鬼王威慑的恐慌之下。
逍遥门,飞花宗,神机教,几十年前如日中天的大宗门一夕之间覆灭,无数的血水铺盖连天。
而这一切,俱是鬼王连绝所为。
他的手段血腥残忍,冷酷无情,只要是被他盯上的宗门就逃脱不开覆灭的下场——他怎么会来净月宗,他怎么会来…净月宗?
“啪嗒”一声,侍女手中的琉璃盏碎裂一地,将殿内所有人惊醒。
蓝衣侍女脸色沉峻,瞬间反应过来,急促道:“快,带上少宗主先行下山。”
话落,众人才惊惶地发现,方才还哭闹着的小月晚居然不见了。
大雪封路,寒气重重,小月晚捂住双耳,被那钟声刺激得突然惨叫了一声,她紧闭双眼,猛地跌在雪中。
刺痛从手心传来,小月晚咬紧下唇,摊开一看,脏污的手流出不少血。
她抿着唇往身上擦,又急迫地爬起身,而这时候,一道冰蓝色的光华突然从天而降,缠在她破裂的掌心上。
小月晚微微怔住,那抹冰蓝倏尔将她整个人裹住朝着神魔殿飞速急进。
呼啸的大风让她看不清任何人,她的眼中只有白色。
白茫茫一片的世界。
“铛——”
巨钟轰鸣。
一抹暗沉的紫色倏尔闯入她的世界,小月晚抬起头,神魔殿下,那道身影矗立在此,背对着她,而不远处,极致的冰蓝正缠着她,往源头处撞去。
“铛、铛——”
巨钟发出最后一声震天响,匡地声,猛然坠地,无数雪花激尘而起,此间此景,宛若梦中,幻境中,天上神仙处。
她呆呆看着,不敢眨眼。
——“晚晚!”
撕心裂肺的声音从她身旁传出,小月晚被强行拽入一个怀抱,巨大的力道将缠在她手腕上的冰蓝色拽断,无数碎片在天空中折裂,这时,她才看清,看清那抹冰蓝的源头究竟是什么。
寒烟。
那柄蕴含着极致冰雪的剑。
无数的雪花,极致的寒,一抹冰蓝,皆因寒烟而起。
那是她娘留下的唯一遗物。
而激发它的手段,激发它的灵气,激发它的血肉——
“爹!”小月晚凄声惨叫。
月如金身跪神魔殿前,身上是寒烟落雪,腹中是亡妻之剑。
极重的寒气裹满了他的全身,而他的伤口处,更是结满了冰花,凝住了他的血肉。
这些冰花像能生长的藤蔓根茎,一直爬到他悲伤、痛苦的脸上,最终…将他蚕食殆尽。
唯有一抹金月在隐隐发光,诉说着他在人世间最后一句话。
而他的身旁,即是那引起辟邪钟轰然坍塌的恶鬼。
小月晚崩溃大叫,“啊!”
冰冷的眼泪,冰冷的世界,冰冷的身躯,她绝望而凄厉地痛苦哀嚎,双目淌血、口中呕血,濒临死地。
整个神魔殿上都震荡着她的哭叫声。
一旁的闫星逐终忍受不了,目眦欲裂,提剑而指恶鬼,恨道:“我杀了你!”
静立于雪中的恶鬼一派漠然,甚至没有留下一个眼神,无数的风骤然而起,大雪纷飞,急乱急停,剑落,而恶鬼已消失无踪。
……
那是最冷的一天。
冷到十三年以来,每每握住寒烟时,都会轻轻地发抖。
寒冷将伴她终生。
而她的血,将终生彻骨。
……
少宗主慢慢地低下头,光影逐渐蜷缩。
月情听见她的声音,轻轻打着颤,“这不是一只小鸟能抵消的。”
她又重复了一遍,委屈,不甘,痛苦,还有极致的寒冷。
雪花融化成水,沾染在人指尖。
月情轻轻地搓了一下,冷意消失。
她听着身侧逐渐低微的哽咽声,沉默地站了一会,片刻,静静推开了梨花苑的门。
隔着很远的距离,月情看见连绝正在荒芜的湖中心,他坐在他经常坐着的石凳上,微微垂着头,长发如瀑,遮挡了他的面目,只留下了一道暗紫的身影。
冥冥中,他忽而抬头望过来。
月情与他对视一眼,轻轻带上了门,朝着湖中心走过去。
连绝这次在做灯架,他编织的速度并不慢,很快,一个雏形就做好了。月情还记得,他曾经告诉过她,他爹的木工活做得很好,家里的木头物件都是他爹打得。
他自己也从小就拿着木头和锤子叮叮哐哐地敲打,可惜,只学了一个皮毛。
不过一只灯笼,却也算得心应手。
连绝在石桌上还准备了灯笼布与色调鲜明的颜料,但他还没有想好画什么图案。
“画一些花花草草,”月情坐到他对面,轻声说:“像春天一样。”
见云山已经许久没有春天了,因为阴气太盛,整个山头都在枯萎,除了那一座活着的庄园,其余的地方,都死寂地没有一丝生气。
春天,则与见云山恰恰相反。
万物复苏,万物生长。
明媚,鲜活,灿烂,和煦。
这让连绝想到一种名叫水玲花的浅蓝色花卉。
这种花长在水中,不需要肥料,很好养活,春天到来时就会争相绽放,待风经过,会听见一阵细细碎碎的叮铃轻响。
这会让人想起一个平白的慵懒午后,恰到好处的阳光,徐徐的清风,以及朦胧的景色。
他目光专注,在碧绿色的湖水中描绘下浅蓝的一大片,片刻中,就铺满了大半的灯笼布。
月情看这他笔下温暖的一切,呼吸中是薄冷的冰霜。
她沉默片刻后,轻轻问:“连绝,是你杀了月如金吗?”
他的笔骤然而停,颜料在布上洇出痕迹。
“……”
月情对上了他如墨般漆黑的眼,如夜无星。
而春天,稍纵而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