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长亭提着东门口最后一份瘦肉丸回家的时候,就看到昏黄的灯光下,一个穿着黑色棉衣,蹭了满身黄土的小屁孩撅着屁股在院子里自己跟自己打纸包。他皱了皱眉,虽然这场景最近时常出现,但还是让人有些难以适应。
他不打算搭理这小屁孩,怕惹自己一身麻烦,自从小孩搬到这儿,整个院子就没一天消停日子,不是家里亲戚来骗孩子父母的抚恤金,就是孩子的舅舅舅妈为抚养这孩子闹得不可开交。顾长亭从小孩身边经过,刚还在嘟囔着什么的人,听到脚步声,耳朵动了动,抬头看向他。
“叔叔,”小孩声音有些沙哑,似乎是感冒了,能听出一些鼻音,他用手擦了擦鼻涕,“叔叔,我能去你家吗?”
听到这称呼,也没管小孩提出的诉求有多离谱,顾长亭挑了挑眉,突然有些想笑,他蹲下身,清秀的脸上居然能看出一些邪气:“小屁孩,你哪只眼看着我像叔叔了?”他虽然入社会早,但其实年龄不大,长得也显小,就算是刚会说话的小孩被父母抱着到他店里也只是叫他“哥哥”。
小孩的手缩了缩,站了起来,手还抓在裤子上,他微微低下头看着蹲着的顾长亭:“哥哥,我能去你家吗?”
“不行。”顾长亭站起身往家走,他根本就没想着要和这小屁孩有什么瓜葛,更别说让他待在自己家里,要不是刚刚被叫叔叔,他才不会搭理这小屁孩。
他们住的这个小院是县上的民房合院,屋龄很老,砖墙黑瓦,看起来不新不旧,这样的合院在县上很常见,合院之间夹出的条条小道可以通向这个城区的任何一个地方。这时候还没多少人能住上县城的商品房,就算是他们这样的一层合院,也因为位置在县城里,对于很多乡镇的人来说也是奢侈。
顾长亭打开堂屋的门,借着院子里的灯光凑合着将半冷的瘦肉丸送进嘴里,外面小孩还在打纸包,啪啪地响着。顾长亭听着听着,不自觉就想到了早上店里播放的天气预报,今天多少度来着,他仔细回想了一下,又看了一眼外面的天色,虽然院子里装了灯,但因天色已晚,外面的小孩像是上学的时候舍友看的日本动漫人物,黑漆漆一片当中只有一束光打在他身上。
小孩身上衣着单薄,裤子也短一截,露出冻得发紫的脚踝。顾长亭还是没忍住,将小屁孩叫了进来。
“哥哥”小孩挺着肚子站在他身前,他比来的时候瘦了不少,从一个胖小子变成瘦猴,抬头看着顾长亭解释道,“我舅舅他们去舅妈家过年了,我没地方去。”
顾长亭没立刻应答,他从木橱柜里拿出挂面,随便煮了碗面端给小孩:“怎么不带你去?”
因为长时间没得到回应,小孩以为顾长亭没听到,于是愣了一下才回答:“舅妈家不是我家,所以舅妈说不用我去拜年。”
小孩用手擦了擦鼻涕,拿起筷子就开始狼吞虎咽起来。顾长亭看着那双黑黢黢有些开裂的手,默默移开了视线,算了,也不是不能忍。
小孩将面汤都喝完,放下碗,突然就中气十足地开口:“哥哥,我叫田归程,‘何处是归程’的那个归程。”
顾长亭吓了一跳,有些无语地看着对面的小屁孩:“谁问你了?”
“这是礼貌问题。“田归程一脸正气,坐得笔直,因为鼻涕差点流下来,还吸了一下。
“……”
“哥哥你叫什么名字?”
“你那么有礼貌,还问长辈的名字?”
“你让我叫你‘哥哥’,那咱们是平辈。我可以问哥哥名字。”
“……顾长亭。”
对面的小孩的眼睛突然亮了亮:“那我们的名字是从同一阕词里面来的!”
顾长亭学历不高,不明白小屁孩说的是什么词,他拿筷子尾在小孩头上敲了一下:“你懂的还挺多?”
“爸爸特地教过我这阙词,说我的名字从这里来。那时候我爸爸还在外面,他说他想妈妈的时候就上山看着家里的方向,就给我取了这个名字。”
“你几岁?”
“13岁,上六年级。”
顾长亭看着小孩,笑得有些苦涩,他听人说他妈妈结婚前是镇上的老师,如果妈妈带着他长大的话,他会不会也能像田归程一样能说会道的?似乎是想起什么,他眼神又迷茫起来,看着对面的小孩,可这小孩现在也没了父母。
“那你舅舅什么时候回来?”顾长亭看着外面的天色问。
田归程摇了摇头,表示自己并不知情。
“你自己一个人住在家里可以吗?”顾长亭顿了一下接着说,“我家只有一张床。”
田归程听到这话,刚刚还挺直的腰背垮下一点,他的实现在顾长亭脸上逡巡一会儿,小心翼翼开口:“可是舅舅家也只有两张床啊,我平时都和刘昌河一起睡的。”
他说着两只手比划了一下,在空中画了个圆圈:“刘昌河有那么胖。”
看着他的动作,顾长亭笑了一下:“他胖,可你们都是小孩啊,睡在一起不挤,可我是大人了,睡在一起把你挤扁了怎么办?”
田归程思考的时候食指在下巴上挠着,过了一会儿才说:“可是你说你是哥哥,所以你也是小孩子。”
“……”顾长亭也没想到田归程会拿他自己说的话堵他,最后有些无奈地答应了田归程想在他家睡的提议。没想到自己经历了那么多人的欺骗和背叛,自以为不会轻易和他人共情,可还是又一次在这个小孩身上出现了例外。
可能是他太像自己了,比自己幸运,却又比自己不幸。
“咱们拉钩承诺,”顾长亭伸出小拇指,“你睡觉的时候可不许乱动,把我踹下去的话,我明天早上起来就让你屁股开花。”
田归程撇了撇嘴,拍了一下顾长亭伸出来的那只手:“哥哥,你太幼稚了!”
顾长亭可不管这小子的小别扭,还是一副要和田归程拉钩的样子,最后惹得田归程没办法,只能在伸出小拇指和顾长亭的小拇指随便勾了一下就像收回去。
顾长亭却好像突然玩心大发,小拇指紧紧勾着田归程的,开口道:“拉勾上吊一百年不许变,变了就要屁股开花。”
“……”
可这个勾拉了本来也没什么用,田归程哪里能管住自己睡梦中的肢体,躺在顾长亭身边睡熟了就开始乱踢乱踹,嘴上还嘟囔着什么。顾长好不容易睡着,还没睡熟就被田归程一脚踹清醒了。
顾长亭忍住要爆出的粗口,将田归程差点揣到他脸上的脚扔了回去,刚想转过身继续睡,就听到田归程低低的抽泣声:“妈妈……爸爸,你们别走。”
顾长亭怔愣一会儿,转回去看对方的脸小屁孩眼睛紧闭,睫毛上还挂着几颗泪珠,手脚并用地往墙边扒拉,顾长亭见状将他拉回来,给人盖好被子。
可即便是躺好了,田归程还是要乱动,这下不是脚踢顾长亭,而是伸出那双还有一些肉的手抱住了他,嘴上还是在叫妈妈。
顾长亭这下有些懂了为什么田归程看起来那么乖的一个人,他舅舅、舅妈为什么在他来之后一直说他晚上睡觉闹腾。原来他不是不想妈妈,不知道是不是每晚上都在被窝里偷偷流眼泪,偷偷想着妈妈。
他感觉浑身僵住了,心理上不知道该如何反应,身体却下意识回抱住田归程,双手在他背上轻轻拍着,他仔细回想小时候音乐课上老师教的摇篮曲,因为记不住歌词,只能哼着调。他唱歌很难听,甚至跑调得不成样子,但田归程还是在他的哼唱得“摇篮曲”中慢慢停止了哭泣,渐渐安稳睡沉。
记下来得几天,田归程晚上低声哭泣的时候,顾长亭都这样哄着他入睡,每天如此。
大年初三早上,顾长亭还在被窝里做着发财大梦,被一阵哄闹吵醒,一对中年夫妻在院子里大声嚷着:“这年头了,居然还有人偷小孩?!到底是谁偷了我家小孩?”
“我们就几天不在家,你说孩子能跑到哪里去呢?”
“都怪我,想着孩子还小,又有丧事在身,过年期间是不能走亲戚的,才把孩子丢在家里。你说怎么就被人拐跑了呢?”
……
这话入耳,顾长亭原本还有些迷糊的大脑瞬间清明,一个激灵坐起来,外面吵闹声越来越大。过年期间街坊邻里都从外地回乡过年,正是人最齐的时候,听到有人家小孩被偷了,一会儿便聚集在一起,吵吵嚷嚷的。顾长亭怕事情闹大,一边推睡在身旁的小屁孩,一边穿衣服穿鞋,冻得他直打哆嗦。哪知道田归程睡得实在是太香,一翻身又打起呼噜。
“……”
顾长亭顾不得叫了,但还是气得踹了田归程一脚,这一脚刚落在田归程屁股上,堂屋的大门就被拍响了,田归程舅舅的声音在外面响起:“长亭,我们家归程丢了,你看到过我们家归程吗?长亭,你在家吗?”
顾长亭啧了一声,他打心底里不喜欢这家人,从田归程到这儿,这一家人就将吃绝户的心思挂之于口,摆在脸上。这次更是过分,将一个13岁的小孩独自扔在家里,孩子“丢了”还没开始找,就嚷着被人偷走了。
想到这里,他打开堂屋的门,表情有些不耐烦,在这张清秀的脸上都显得有些凶,看得对方下意识就退了一步,放缓了语气:“长亭,这些天你看到过我们家归程吗?我们今早一回家,看到家里没人,我们也着急……”
“在我家。”
田归程舅妈听到这话从人群中冲了出来:“我说长亭小子,我们家没对不起你吧,你把我们家孩子拐走干什么?”
顾长亭瞥了他一眼,有些好笑:“现在又不是你们把孩子一个人留在家里的时候了?”
田归程舅妈听到这话来了劲,伸手去拉站在身边的丈夫:“国富,你听听这说的什么话?一声不吭把人孩子带回家,还有理了?”
顾长亭懒得理她,一边往屋里走一边说:“那我也得能找到你们。”
王春和刘国富跟在他身后,王春伸手去拉顾长亭:“你说什么?你还讲道理吗?……”
几个看热闹的人也陆续跟着走到卧室里,刚刚还在喋喋不休的王春突然噤声,因为她的外甥正撅着屁股趴在床上睡得昏天黑地,就连那么大动静都没把人吵醒。
王春和刘国富气得双眼一黑,快步走上去,将田归程捞起来就在屁股上拍了几下,声音闷闷的,显然手下没留情,饶是这样,小屁孩的眼睛也才迷迷蒙蒙地勉强睁开,转身看了一眼舅舅和舅妈就要重新睡过去。屋里看热闹的人哄堂大笑,甚至有几个也想上手拍几下看看这孩子到底会不会醒。
顾长亭无奈地皱眉,将人都赶了出去,还没安生多久,屋里又传来小孩的哭声,田归程扒着门框就是不肯走。刘国富有些羞赧:“刚刚还好好的,一说要走就闹起来了……”
王春见状拉住刘国富:“长亭小子,你看,刚刚是姐不好。可这归程不愿意跟我们回家,要不就……”
“我没兴趣给人带孩子。”顾长亭打断王春,思索了片刻忍不住疑问道,“他已经上六年级了,怎么还是又哭又闹的?”
刘国富讪讪道:“他爸妈走后就这样了,刚睡醒这会儿要是有点不如意就闹起来。要不这样,长亭小子,你先帮哥带个几天,哥这几天还得走走亲戚……”
顾长亭静静地看着面前的这两人和他们手里的那个孩子,一时竟有些后悔当时让小屁孩进门,还将小屁孩留下过夜,不然哪里会惹出今天这么多事。但一想到这孩子在冬夜里穿着薄棉衣打纸包的样子,又有些心软。他思索了片刻,最终却还是叹了口气:“我没这个义务给别人带孩子。”
这家人倒也没有无赖得那么彻底,最后还是将又哭又闹得田归程生拉硬拽地带了回去。当天就一同回了乡下老家。顾长亭还是每天经营这那家生意惨淡的咖啡店,但没过几天,就在店门口看到了衣服破破烂烂的田归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