洪垣有双得天独厚的眼睛,眼皮像捻动后半开的扇,挑起的眼尾拉长了若有似无的笑,有了这一分笑,睨着瞧人时才显得格外刻薄恶毒。
她只用红带束着头发,穿一件赭白榴心外衫,系梅子青色的腰上黄,上头飞了蜜色燕子纹,没衬什么钗环首饰,往那一坐,有点像查账的东家娘子。
庞婆子记性不错,手随便拨两下就把丘无玷的名字找到,进出时间都记录在册,领他走的人叫什么柳溪李二发,怎么看都像编的名字。
她叫庞婆子拿张纸把这行誊抄下来,偷看一眼手心,让她找下一个名字。
庞婆子嘀咕,怎么尽找些被外地人领走的,连找三个,还都是三月初一走的,到了第四个,依然,心里生出一些怪味,皱眉连连回忆,这些孩子走时总有事要许多人外出,每每点人头时院公才姗姗来迟地说有好心人领走了一个。
他不会把孩子卖了吧?庞婆子刚生出这念头就吓自己一跳。
她瞧瞧黄好,瞧瞧洪垣,咽了磅礴的闲话继续翻找,抄到第六个三月初一时,她确信这里边有大事,第十个时已是义愤填膺就想好好问问老黄耗子他还是不是人。
庞婆子气得要死,脑子只会冒烟不会转弯,又抄了"柳溪李二发"一遍时以为自己老糊涂了,抄岔了行,移眼核对,名册上领养一行切切实实写着柳溪李二发。
她有些无措,拿着名册"这、这、这",一时想不出递给谁评评理。
陆班头走过来,抽走花名册,递到洪垣手中。
她不必再看,方才一笔一画都曾盯着瞧过:“今年三月初一,可有领走谁?”
庞婆子左右瞧瞧,无人敢答,自告奋勇开口:“领走了阿浑。”
洪垣转头眼神飘向黄好,老耗子面色如土,听到"丘"字时已知道自己完了,此时他倒真情愿做只耗子,快快打洞逃命。
"该说你什么好呢老黄耗子,你连编名字都不愿动动脑子,真以为万奇珍能逍遥一辈子?"洪垣站起,"你猜为何是我留在这里?你再猜萧参军去哪了?"
黄好眼睛滴溜溜乱转,都被她看在眼里。
她发笑:"你是不是觉得万奇珍有权有势,一个小小参军又能奈他何?你可知萧参军他父亲是谁,他做参军前在何处任职?麟城里可不是独他姓万的敢横着走,我可以说给你听。他父亲乃是陈州刺史,出自禁军南校事府,萧参军本人十六岁由圣人钦旨点为射生使,两年后改任南校事府郎将,那是圣人亲信,前途无量。"
满屋人被她唬得发愣,只有陆班头是昂首挺胸扬眉吐气了,天呐,他都不知道他们参军那么好。
再想想,参军的爹什么时候跑陈州去,他好像前天刚见过。
他心虚看向洪垣,她说大话不会脸红,煞有介事道:"你是该死,但也别以为能一死了之。我家祖宗城隍爷忠义公已收了诉状,不然你以为那些名字我从何知晓?万奇珍能耐再大,还能管得了阴间的事?"
黄好将信将疑纳下头,慌到极点反而心死,连汗都不流了。
洪垣忽然转身,对着众人疾言厉色:"你们这些恶贼!做了亏心事,欠下十几条人命,早已上了判官的账簿,扯上了阴间官司,此时不想着实话实话赎些罪孽,难道都要等着死了再去受苦!"
胆子小的被她一吓,已是连小时候拔过几根鸡毛都交代清楚了,庞婆子更是眼神闪躲,支支吾吾。
"庞婆子!"洪垣大喊一声,庞婆子两脚一蹬,好险没当场翻了白眼。
她腿一软跪在地上,双手合十抵在胸前告饶:"洪娘子,洪娘子!老婆子我也不是故意撒谎的,我只怕惹上官司,若这慈幼院关门了,我一个孤老婆子可没地方容身了!"
洪垣瞥着她,她咽了咽口水,开口说了实话。
庞婆子是头一个发现起火的,她睡前想去一趟茅房,去时看见黄好屋中隐约有火光,她并不在意,可等浑身通畅再回转时,那屋中已是火光冲天。
她大呼小叫走水了,也是没想太多,踹开门冲进屋,见小大、小二被火烟熏昏过去,黄好不知是被什么东西压住了腿,边费力往外爬边骂她这老虔婆快过来拉一把。
庞婆子才不受这个气,啐上一口,一左一右夹起两个娃娃转身出去,在屋外叉着腰生了一眨眼的气,还是硬着头皮冒险进屋。
此时火已烧到黄好下半身,他再怎么嘴巴欠鞋底子抽到底也是条人命,庞婆子使出吃奶的劲儿将他往外拖。两个杂役趿了鞋赶到,三人合力才把人救出险地。
她刚吸口气到肚子里撑起腰杆,看见屋里地上似乎还蜷着两个小的,火势太大,眼睛又被熏得疼痛流泪,连眨眼的功夫也没,她拍着腿尖叫:"还有两个!还有两个!"
想再拼上命冲进去,被杂役七手八脚地架回来,房梁横空掉落,屋子就要塌了。
庞婆子坐地上大哭,这回真是老泪纵横了:"三儿啊四儿啊,老婆子不是有意的!"
她嗓门本就震天,放声一嚎,洪垣头都晕了,恍了一下问道:"那两个昏过去的醒了没有?"
"已醒了一个。"有乳母答道。
洪垣挥手,示意将人带来,反手摇庞婆子的肩:"别哭了庞婆婆,城隍爷说你救人性命做了好事,能长命百岁呢。"
庞婆子又哭又笑,哎呦叫唤:"还是少活两年吧。"
等庞婆子收了眼泪,乳母也把孩子带进门来,洪垣一看,险以为这女孩被丘无玷鬼上身,性别、身量、眉眼无一相似,但是只一眼就教人火大。
又是个人小鬼大、流里流气的娃娃。
这都跟谁学的?
目光移到抱着女孩上下摩挲、问东问西的庞婆子身上,有点像,但又不完全像。
到底庞婆子与这些孩子朝夕相伴,拉着女孩苦口婆心:"小大,你怎么又犯倔呢?你快说话,你说实话。三儿和四儿都没了,你可要给他们报仇啊!"
小大浑身一凛,越过庞婆子的肩,瞳仁映着兀立的烛苗,那雪亮的火对准洪垣,从恨极变为不善。
有了丘无玷的前车之鉴,洪垣觉得他俩品味相似,小大准能欣赏自己。
她问道:"你今年几岁了?"
庞婆子想也不想就抢着回答:"七岁。"
小大见洪垣盯着自己,看出些端倪,知道她是要自己开口,便重复道:"七岁。"
“柳蟾儿、何大应、梅子雨你都认识?”
小大皱眉:“你要干嘛?”
庞婆子推搡两下她的肩,她赌气似的偏头不再言语。
“你得问自己,你要干嘛?”洪垣反问,“是闭上嘴巴自保,还是为他们报仇。”
这是个有主意的女孩,做起决定来也干脆豪爽:“自然要报仇雪恨!”
“好!我问你答。”洪垣拍案而起,“今夜为何起火?”
小大抬眼,目光如炬。
草儿一样的孩子早懂事,长在慈幼院这个地方更要快快长些心眼。
心眼多的孩子负责传承秘密,如同学问高的先生传道授业解惑。他们首先要接受的命运便是自己或许会在一年后死去。
要自救,也有救别人。
命运代代相传,秘密层层叠加,勇气如同小小石子汇聚网中,想要撬动杆杠也令自己坠入深渊。
每年三月初一,蓝衣男人在小窗后挑拣,他偏爱干净体面、做事周全的人,于是每年只有一两个合他心意的。
男人把心仪的装箱带走,箱笼的缝隙间露出告别的十指和亮晶晶的眼睛。夜里院公便偷偷书写小册,这本册子他藏得很紧,想也知道有多致命。
想要得到这本册子,屡屡失败,一晃眼到了今年年初,阿苹便是这时从天而降。
她是真的从天上来的,打隔壁二楼纵身一跃跳进院里,再一翻身已扑进厨房偷饼吃。在厨房放哨的小大提起菜刀顶住她的背,将手中石子扔出窗外。
突发意外,今夜行动作罢。
阿苹十七八岁,衣衫又脏又破,像个乞儿。她说自己七八岁时被后娘打出家门,从此流落江湖行乞为生,后来被人骗去做妾,好不容易逃了出来。
只是天地之大,不知去处。路过麟城时她已饿了数日,见这个院子里都是小孩,应不会被发现,才来偷东西吃。
小大一遍遍上下打量她,奇怪她如何眨眼睛就能从隔壁飞身到厨房中。
她言辞轻蔑:"在江湖上讨生活,谁没点手段?我为侠盗,遇上为富不仁的,就将他偷得哭爹喊娘。"
阿浑兴奋异常,转头就与小大商议,请阿苹帮忙将院公藏着的书册盗出。小大比阿浑冷静得多,她觉得阿苹来路不明,不能只听她一面之词,该好好观察一段时间再做决定。
小大说话比阿浑管用,于是在阿苹来到的第一个夜晚,新的计划诞生了。
阿苹留在了慈幼院,藏身在小大几人的房中,每日吃几人节省下的口粮。她能像猫一样来去,压根不必担心偷闲的大人发现。
有一日阿苹换了一身新衣裳,水蓝色的,蛮漂亮。小大一眼认出是对门蒸糕小娘子新做的一件,这几天总穿着这衣裙在街上鹅般蹚来踱去。
这会儿小娘子发现丢了新衣裳,正在街边痛骂。她污言秽语很不堪听,但与"为富不仁"毫无关系,与"富"也不搭边。
阿苹俏生生笑:"她那人忒刻薄,造尽口业,合该偷她。"
小大心中很不是滋味,但阿浑劝她毕竟有求于人,等得见天日了,凑钱,凑钱也给蒸糕小娘子赔一身衣裳。
想来也是,衣服可以买第二件,命却买不来第二条。
阿苹这人天生开朗,哄人的话一套一套,小孩都喜欢她,情愿藏着她。只有小大对她兴致缺缺,讨厌她那身水蓝色衣裳。
日子离三月一越来越近,小大、小二、阿浑三个保管秘密的人不得不狠下决心。二对一,阿苹成了第四个知情人。
她面容错愕,渐渐摇晃,猛地背过身去,肩膀双臂乃至指尖颤抖不止。
当夜阿苹便潜入院公房间,一连数日,皆无所得,她急得大发雷霆,质问阿浑到底有没有那么一本册子。
阿浑被她揪着耳朵问到痴傻,小大气不过,一脚踹在阿苹腿肚子上,让她不乐意就别去,不必拿人撒火。
阿苹错开眼看她,脸被一端眉角扯歪,瞳仁缩的像锥,小大连退几步,如同见鬼,心都被吓到贴墙。
那张鬼面旋踵一变成了哭脸,她含着泪哽咽:"我真的着急,我心疼你们。"
阿浑与她相拥哭泣,小大只觉得一阵阵莫名发冷。
在这浑噩中,阿浑去了,小二没被挑中。像被圈养的牲畜,哪日主人家要开荤就挑只顺眼的宰杀,小大灰心了,想不到成人那天。
其实她是一个女孩,不必担忧自己被放到案板上,主人家只要男孩,可她性如水火、嫉恶如仇。阿苹跟着车去,夜半回来,说着要将阿浑救出来,于是筹谋多日,把万府踩了个明明白白。
三月初六,阿苹挥手告别。
她一去未归,再回来时飘在一张认尸告示上,她的脸实在普通,只有眼睛,像狐狸。
院公说麟城中如今多事,应紧锁院门,不惹是非,但他的不安写在脸上。他一定反复权衡,反复较量,终于在今夜点火烧毁自己多年的依仗。
小二自阿浑走后痛哭一场,不再掉泪,每日孜孜不倦紧盯院公。三儿和四儿觉得好玩,也跟在他屁股后边。
事发太快,似松针引火,眨眼窜上天。
小大只记得三儿踮脚摸到她枕头边,说院公在烧东西,她翻身下地,夺门而出,掠过影子与月光组成的无数黑白。小二扑在火盆上,院公险要将他的头扯断,小大连忙上去扣院公眼睛。
没人敢出声,三个人扭做一团乱麻,后边变成五个,三儿、四儿只知抱着院公双腿,连牙也用上。不知什么时候火盆倾覆,火星燃着床幔,火焰如雨飘落,落在打翻的灯油和残酒上。
经风一吹,门砰地砸上,火舌席卷飞扬。
小二吸了几口烟倒在地上,小大顾不上许多,拖着他往门口去,咳嗽不止的嘴里拼凑出三儿四儿快走。
他们仍抱着院公的双腿,恍若未闻。
火悄然爬上。
她想撕心裂肺地叫三儿和四儿,眼睛流了许多泪,无法睁开。
小大的眼睛好像被熏坏了,忘记了怎么哭,她很平静,望着院公。
黄好只会乱叫,反复痛斥她胡说。
他嚎叫着,仵作走到洪垣身侧禀报:"洪麟使,在一具尸体口中发现纸团,打开后共有三张。"
洪垣用竹镊夹起边缘被火燎黄的纸片,付之一哂:"黄耗子,其实你的字不错。"
他气断了一瞬,又嚎啕:"万奇珍!万奇珍!老子真是被你害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