烟云渡 第17章 第十七章

瑶娘无奈地摇了摇头，这么些年了，她又何必再提起。

“天有些暗了，我的眼睛便更难看清。”

她摸索着坐下来，察觉到烟青有些罔知所措，轻声细语道：“过来坐会，再单独为我弹上一曲——不知姑娘可会一曲，名为《叹》……”

这是几年前在长安城脍炙的琴曲，当时可谓是红极一时。

烟青应声，便坐下开始抚琴。

一曲毕，瑶娘合上双眼，不知想着什么。

她虽仍未袒露心事，但烟青察觉瑶娘似乎有许多的话藏在沉默之下，想要与人倾诉。

丹鹿县的黄昏漫漫。

枯水滩旁，琴声延传的幽长，也打开了瑶娘的话匣子。

“小姑娘，我跟你讲个故事吧……”

*

十五年前，瑶娘方及笄，是一户普通人家里最小的女儿。

那时宫廷琴师地位受人尊崇，有人为了献上好琴，甘愿用十亩良田辗转求购。故而，家中让瑶娘自幼习琴，为的是有一日能成为有方名誉的琴师。

奈何，瑶娘的天赋始终差点气候，加之家里并无人能为她举荐，终是无法进宫。

可近七年与琴相伴的时光，瑶娘倒也是真真喜爱琴曲。见无望效力宫廷礼乐，便转而在民间一家有名的乐坊继续弹琴。

那时的瑶娘满心寻一处可以弹琴又可以赚些银两的地方。乐坊掌事的漫天烁言下，她懵懵懂懂便签了身契，乐坊里的日子一过便是好几年。

但在那样的青春年华，怎么会遇不到令人心动的少年郎呢。无奈身契已成，他是清身两袖的画师，也无法拿出足够的银两，便只能叹缘分尚浅。

也就是那个时候，朝中贵人开始盛行到乐坊听曲赏乐。今日是东坊，后日在西街……哪位高官来听了哪位乐师的曲，各家乐坊都是要大肆宣扬一番的，以招揽更多客人。

恰是机缘，有一日瑶娘为来的客人弹了一曲《叹》。

那人几句赞美，第二天她的名字便挂在了坊前的榜首。瑶娘方才知晓那位客人是朝中贵臣。

一时纸光莹白，瑶娘的名声大噪。可她却感到苦痛万分——每次抬手，分明弹奏的是同样的乐曲，为何让人心慌虚缈呢？

官阶爵秩，复杂得很。

瑶娘还未完全弄清楚那日客人所居的官职权利，几道上书让这位官员行径昭然若揭，不日便要流放至边地。

初听闻此消息时，瑶娘还以为是因他到坊中听乐，犯了朝廷的规矩。后来才知，是此人督查不力，延误了某处的灾情，一时酿成大祸，这才受此罚。

瑶娘一颗心还没落下来，这事实便在口口相传中渐渐变了味，越来越多的人认定了是这官员在灾情上报时到乐坊中贪图享乐，让狐媚之人误了事。

恰有受灾之地的人不远千里来到长安城讨说法，一时民众义愤填膺。如何才能痛快？那官员已然流放，可这弹曲的人还在坊中呢！

前些时日大肆宣扬出去的消息都变成了靶子，等着弦上的箭。瑶娘百口莫辩，困在坊中不再迎客弹琴、也不敢迈出一步。

那年冬日天很冷，她日日思索，对自己的怀疑却愈发加深：难道真是因为自己，才会让这灾情不可控吗……

原以为此事会随时间淡去，忽有一日，几位富家少爷却出了大价钱，点名想要听瑶娘弹一曲。乐坊里本就不想再养着瑶娘这种闲人，一听如此价钱，便赶忙应下。

过往来路种种，瑶娘没想到，这一日会成为她人生中最灰暗的一天。

宴厅中，几个盛气凌人的少年领着畏缩的灾民，以正义之名，先是一番言语侮弄，所言何堪述。瑶娘甚至不敢抬眼望一眼灾民，恐自己下一秒崩溃，只能低下头将眼泪默默往回咽。

那些灾民原本什么都不懂，一经怂恿，埋在心底的恼火一下子破土，变得歇斯底里起来。

他们抄起炭炉旁的夹子，持着烧得通红的碳便冲过来，扔掷向瑶娘。几位少年见势失控，这才慌了神。

可滚烫的火星无情，恰是溅到瑶娘的眼眶里。她还记得那种皮肉瞬间收紧的感觉，烫得泪都已流尽。疼痛让耳畔一切喧杂瞬间远离，再睁眼时世间芸芸都只剩一片光斑。

这般闹过，乐坊也不准备留下瑶娘了。

十几两银子和一张身契，便是瑶娘摸索着走出乐坊时的全部家当。

那时她不过二十四。

*

“眼睛的伤很快就不疼了。但今日再次触及琴弦，多年前的往事依旧在目。”

“不过，现在就算让我再弹这琴，怕也是弹不好了。”

分明是平静的讲述，句句使烟青心中闷得发慌。明明与瑶娘是萍水相逢，但她所经历过的，却能窥见自己的重影——或许是当世长安城中所有琴师都有的一隅浓浓悲哀，物伤其类罢了。

烟青也是如此。她总是联想到自己和兰时困在临仙楼里的日子，慢慢成了烙印，使痛楚不知觉重新渗透出来。

烟青的手一点一点攥紧。

她心中杂乱，逃离的念头愈发庞大，现下只想寻一处无人的地方冷静些。

“时辰有些晚了。”

瑶娘仰头感受着天色，温声道，“能在丹鹿县遇到你，也是缘分。若是可以，便去寒舍中，让我招待你一餐如何……往日少有机缘，心中尔尔还有许多想要诉说，不知可行？”

“我还有事……”烟青有些哽住，“今日便作罢。”

若再说下去，烟青怕忍不住心中郁悒。她将自己的行置整理好，迅速背上琴，连声告辞。

“小姑娘，我随意之述，浅听过便罢了。”

瑶娘急忙站起身，面向烟青的方向，诚心道：“若有空闲时，便可再聚至寒舍中相谈。”

烟青止住脚步，回望着瑶娘。

她自觉瑶娘应当不解，毕竟两人作为一面之交，听闻如此坎坷经历，她非但没有能说些宽慰之言，倒是匆匆离去。

烟青往回走了几步，欲开口。可望着那双眼睛，所有言语已经苍白，烟青能想象出她心中的痛苦。

正因为如此，烟青心中产生强烈的抵触，催促着自己快离开、不要想、不要回忆。

“瑶娘，珍重。”

烟青连退几步，沿着枯水滩离开了。

落日没入地平线，月亮的柔光还没有透下来。烟青一个人走得很慢。不知道走了多久，镇静面孔下，已是狼狈不堪。

烟青背着琴，拖着僵硬的身躯回到客栈。温霁昀独自在一楼厅堂沉思，旁桌上有一壶空茶壶，已然坐着有会儿时间了。烟青迈入客栈门槛，他方才抬眼。

“烟青姑娘……”温霁昀轻声唤住她。

见烟青郁郁模样，温霁昀不好唐突问询，只道：“姑娘可吃过晚餐。现下有些晚了，不若让客栈膳房送些吃食到你房中。”

“劳烦操心，我已在回来的路上买了胡饼。”

烟青摇摇头，提起包起来的饼示意道。意识到温霁昀候在此处良久，定有重要的事情要同自己讲述，连忙开口：“今日我确多耗费了些时间，可是有什么事情变动吗？”

温霁昀颔首，从怀中取出一封书信递给烟青：“这是兰时姑娘写给你的。”

闻此，烟青一下子睁大了几分双眼，放下手中吃食，把信接了过来。

温霁昀知晓烟青心念着兰时。在收到信后，便候在客栈楼下，得以第一时间交给烟青。

“烟青姑娘，现下你可以放宽心些。裕芷翘的信中也道她们二人愈发熟络。”

烟青顾不上回话，快速浏览着书信。兰时字句间流露出少有欢悦，倒也让她展颜。读到最后一句，烟青微皱了下眉，强烈的现实感突破信纸向她淹没而来——

“烟青阿姊，临仙楼昨日又让信鸽传话了，问的都关于你去埕州所为何事。我先应付一番，阿姊万事小心。”

烟青愣了半晌，这才收起信件，向温霁昀道出要点：

“临仙楼的人发觉我随你行至埕州……他们似乎对此很是关心。”

“这些时日我又深入探查了一番临仙楼，他们涉及到的地域未及埕州，此行利益应当没有相涉。看来他们盯得很紧，你还是当心为妙。”

温霁昀凝神思索片刻道，“对了，这几日你可还顺利？”

“抱歉……”

烟青深呼一口气，消除了几分倦态，“虽这几日我与一位名为瑶娘的女子交谈过片刻，她也曾在乐坊中谋事，可……没有什么有用的消息……”

烟青姑娘如此低落，看来应当是这几日太过疲惫加之无所收获，温霁昀猜想道。

“如此，烟青姑娘便不用操之过急。若能习得些趣事杂曲也是好的。经验丰富些，将来你与兰时去往各处，也能应付得来。”

当真可以顺利离开临仙楼吗……烟青心中没有底。

温霁昀本欲道些能让她开心的话语，没成想却恰巧言及烟青的心结。瑶娘身为乐师在普通乐坊中尚且落得如此结局，自己与兰时若万幸能离开临仙楼，这些畅想又岂是能轻易做到的呢。

见烟青低眸未作声，温霁昀不便多言：“姑娘今日好好休息，我让客栈小厮温壶热茶送至姑娘房中。”说罢，便向掌柜处走去。

烟青心中混乱，一时难以厘清。麻烦事像地鼠在各处冒头，她手忙脚乱擒不住任何一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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抱抱瑶娘也抱抱我们烟青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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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7章 第十七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