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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书神 > 其他类型 > 烟雨江湖同人文 李一尘x杜月寒 心口疼也 > 第53章 番外:非常之道

相比于长安城中行人如过江之鲫,长安道上外地人的趋之若鹜,千里之外的蜀地锦官城,就显得幽秘寂静了许多。

今日,是蜀地郡守丧礼的第七天,新的郡守尚未到职。

到第七日,家中已变得冷清下来,前来祭拜的人基本都告辞了,更远些的,书信亦送到了,唯独剩下那个小儿子还没到。

家里没有主母,两个哥哥跟嫂子全程顶上,虽然也算得体大方,到底人员不齐,缺了些礼数。是以每当亲友问起,几个人一面应付回答一面暗暗咬牙,在心里骂起老三。

能说什么?无非一些陈年旧事。

正说着呢,大门忽然开了,奔进来一人。

兄嫂们都震惊望去。

沉重的大门吱呀一声打开,灵堂外的风吹进来,两边白色的丧幡簌簌飘扬。引魂幡下,一个人,正扶着门框怔怔地往里望。

似乎是远道而来,胸口还在大喘气;也许是星夜兼程,发丝一缕缕无精打采的贴着,白色劲装的下摆沾满泥水,鞋面上同样濡湿,在其后留下一串串愈来愈淡的印记。

兄嫂们正要大声呵斥,却见他已抬脚进门,直直朝里走来。

什么叫近乡情怯?

正中央那一口乌木棺材会告诉他答案。

扑通一声跪倒,他耷拉着眉眼瞧案上的牌位。

“喂——李一尘,你怎么现在才到?知道这已经第几天了吗?”大哥率先反应过来,上前看着地上的李一尘,问道。

“亏父亲还最疼他呢!真是偏心。”二哥翻了翻白眼,语气不善。

“也好,今天是头七,你终于赶上了。你错过了太多流程,就先拜三炷香吧,然后去给我换衣守孝。”大哥道。“听到了吗?”

他没有反应,就只是一言不发的望着父亲的牌位,兄嫂们见状更怒了,大哥直接揪住他后衣领又往牌位前推了推,质问起来。

“你给我好好看着,好好忏悔。说,为何这么久才回来?父亲病重尚且怕你知晓了担心,你又为何不能早些回来看望他老人家?你是在长安做官,做得把礼数尽丢了吗!”

大哥说起来就没完,眼神痛悔不止。

“看看你这副样子,狼狈不堪,你怎好意思面见父亲?”

“我……已经辞官。”

被拽得趴倒在案上,李一尘抬起头轻声道。

“什么!”

四位兄嫂具皆震惊,大哥更是一下暴怒。

“你凭什么说辞就辞了?你有什么资格那样做?”大哥怒火上头,一时也忘了他身有武功,竟是抓住了衣襟想将人提起来。

“好好的状元,京官,你一声不吭就辞了,是多久的事?你竟敢瞒着我们,瞒着父亲!”

若按从前,李一尘便轻巧挣脱开了再戏耍他们一番,然而如今父亲逝世,他望着眼前的兄弟二人,心境前所未有的软化。

“我没想过……父亲会突然……突然离开,大哥,你为何不早点告诉我父亲有恙?”

闻言,大哥哼地一声放开了他。

“你还敢问我。父亲执拗,谁能忤逆?倒是你,竟敢私自辞官,若父亲仍在,定捉你回来严惩!”

“就是啊!”二哥随即附和道。“你有什么脸面见父亲?李一尘你太让父亲失望了!”

李一尘摇摇晃晃的重新跪倒,挺直了背看不出情绪。其实下意识想反驳两位哥哥,但转念一想,又觉得自己实在大错,一路风尘仆仆的赶来,身体与精神都早已到了临界点,疲惫,悲伤,愧悔,所有情绪都堆积到了极点,而表现出来的是良久的沉默。

见他如此,众人一时也没了言语,大哥更是直接看到了他通红的眼圈儿,拳头捏了又捏,方才松开手,摇摇头走了。

屋内,寂静下来。

他崩成一条直线的上半身也瞬时垮塌。

想伸出手拿起那案上的牌位细细抚摸,然而又好像被上面的名字给烫到。鼻酸来的很突然,眼前忽然出现了父亲站在他面前,拿着竹条作势要打人。

“啪嗒嗒——”

屋内,哭声再也压抑不住,且回荡不绝。

再之后,李一尘便病倒了。

病得昏天黑地,几欲死去,甚至好几次听到兄嫂在他屋里说话,说的都是些他听得明白,却无论如何也想不明白的事儿。

“这下他成了白身,回到家中,难不成要我们养他一辈子啊?”

“若真是撑不下去倒还好说,若是醒来,该怎么说分财产的事儿?”

“是什么说什么呗!他从小受尽优待,这些年在外大手大脚的也早已花光自己那份儿了吧?还分什么呀?一分也别想!”

“倒也是。我看行。”

……

病来如山倒,大概真是把脑子都烧糊涂了,李一尘记不清每一次醒来都是第几天,也许是两三天,也许是半个多月。等终于好些时,脑中关于这段记忆只剩下了棕黑的汤药苦进了心里,以及床头的那把寒月剑散发着淡淡银光,像窗外朦胧的月。

这天,他刚从床上坐起,换上孝衣,便有二嫂来喊他去花厅一起吃中饭。

家中丫鬟,早已遣散尽了。而等他出了门去花厅的一路上才发现,原来不止是丫鬟小厮,座椅,茶具,大花瓶,除了生活所需和一些尚未定价的贵重之物,一切能卖的都卖了,空荡荡的屋子,难以想象之前都是什么样子的,说是蝗虫过境也毫不为过。

李一尘叹了口气,转身前往花厅。

到了花厅,见儿时那张圆桌还在,李一尘小心翼翼的坐下,一瞬间觉得似乎父亲还在,甚至还正往他碗里添了一筷子菜。

“你来啦,吃饭吧。”大嫂招招手,精明的眼睛看向他。“你这段时间病着,食不进荤腥,如今好了,也食不得荤腥,可会觉得亏欠?离家好几年,可别说我们做哥姐的待你不好。”

听罢,李一尘只觉得病未大好,头仍旧昏沉。于是拿起筷子,努力扬起微笑,说了几句场面话。然后便埋头吃饭,不言语了。

他这里兀自沉溺于哀伤,食不知味,哪注意到同桌的其他四个人早有计较,皆时不时瞧他一眼,欲言又止。

眼神示意,互相推让,最后仍是老大先开口。

“那个,吃过这顿饭,你便开始自己闯荡吧!就像你离开家去往长安时一样。”大哥道,看看他,又看看其他人,其他人都点点头应和。“你现在没了官职,更要好好照顾自己,莫说争光,不要再给我李家丢脸就是了。”

停下箸,李一尘第一次怀疑自己的想法。

众人看他一下放下筷子也是一惊,不过仅是一瞬,便又生了名正言顺的理所当然。

“我们可不是就不管你了!”二嫂道。“你可以去找许家那个小姐成婚,她那么喜欢你,你就算要入赘她也一定同意。”

“是啊。”大嫂含笑点头。“你年少成名,又在长安做过官,我们蜀地多的是姑娘爱慕你,要成个亲还不容易?小时候跟你一起打泥巴仗的那个小女娃就还在等你呢!你可还记得她?哎呀,等成了亲,就是大人啦!”

“没错没错。”二哥跟着附和。“你看,我们连你的去向都安排好了,做为兄弟,够仁至义尽了吧?”

一桌子家人,看似齐心协力,实则各有算盘;看似各有打算,其实都将矛头对准了他。李一尘知道此刻该是自己表态了,不过无论说什么结局恐怕都不会有任何改变,更何况,他本也不想争。

“我此次回来不是为了成亲。”李一尘淡淡道。本意是为了什么大家都懂,偏生二嫂要曲解。

“是看不上那些姑娘吧?”二嫂眨眨眼,促狭一笑。“长安不是流行那个什么,榜下捉婿么?你难道就没娶个公主小姐回来?”

“我看没有。”二哥摸着下巴眯眼观察。“要真做了驸马,会一身狼狈的回来?那不得尾巴翘天上去!”

“嗤、”二嫂撇撇嘴。“你以为谁都跟你一样?没见识。”

“诶你说什么呢?你再说一遍。”

“我心中已有所爱之人。”

李一尘出声制止了无休止的喧闹。

没想到听见这话,兄嫂们倒是表现得很替他高兴,一致祝贺起来。大嫂道:“哦是嘛?那太好啦。是哪家的女子?怎么不把人带回来给我们瞧瞧?”

二嫂也拍拍手,笑着提出了关键问题。

“你们成亲了吗?弟妹家境如何?哎呀,那这样的话你更该尽早启程啊你说对不对。”

深吸了口气,又只是默默叹息,李一尘拿起筷子,垂眸道:“我们尚未拜堂。守孝孤寂,实在不忍他与我一道苦修。”

“哟,你居然是个痴情种。”二哥调笑道。

“哼——”二嫂子哼了一声,伸出手隔空点了点李一尘。“心大。你就不怕她耐不住寂寞离你而去?这还没过门儿的女人呐,且看紧些吧!”

“说得对——”二哥扬眉耸鼻地看向邻座的二嫂,然后一把将人揽着压住了,凑近细闻。“但你这婆娘可不同,你这是过了门儿我反而看得更紧,这算什么道理?”

“自然是好福气。”二嫂毫不避讳,缩进了男人怀里瞥眼笑笑。“你有了我,还需要其她女子吗?且偷着乐去吧!”

“哈哈哈哈哈——”

□□笑声四起,别说李一尘几乎要将筷子捏碎,就是大哥大嫂也觉得不妥了。厉声训斥了两句,那两人才连忙分开,不敢说话了。

“既然自己有了主意,那就要对人家姑娘负责,别让人家等太久。”大哥看向他道,语气逐渐严厉,似是要拿出长兄如父当家做主的气势来。“你也这么大人了,成熟起来!别再想做什么就做什么,父亲可看着你呢!”

李一尘咬着嘴里的蔬菜,心中发笑,面上,便也诚实的反应了出来。

以前,还担心过该如何跟父亲解释自己给他老人家找了个男儿媳妇,看来现在都用不着了,都不必顾忌了。大哥二哥,你们为何就是不能明说呢?这般委婉,明明不像你们的作风。

“我不会离开这儿。”李一尘轻声道,接着又往嘴里送了一筷子菜。“如今没了官职,多的是时间给父亲守孝。便是待上个一年半载,三年十年的,也没问题吧?”

说罢,李一尘抬眸看了圈四人。

“你……”

四个人皆看着他发愣,满脸不可置信。

“不行不行!你不能待在这儿!”二嫂先行站起身反对。“你,你不管你那未过门的妻子啦?你在这儿待这么久,是想把她等成老姑娘?不行,绝对不行!”

大哥也生气得很,直接破口大骂。

“父亲要你入仕为官你辞了,母亲相中的姑娘让你留在家乡结婚生子你不肯,你究竟想做什么?你要气死我们啊?你也不小了,怎么却还是如此毫无担当?你休想再胡作非为,这个月守完就给我滚!”

“我不走。”

李一尘一字一句道,双眼正对着大哥,两个人霎时剑拔弩张。

就在这时,叩叩叩地敲门声响起。

不一会儿,一个青衣道袍的老者出现在花厅。

“师父?”

李一尘惊喜的望向老者。

没想到这老家伙会突然出现,其他四人有些紧张起来,可道长只是微微颔首,然后就越过他们,径直来到李一尘面前。

“青莲,听说你一回来就病了,好些了?”

太久没听到过这个名字了,李一尘一时怅然,忍不住咧开嘴,点了点头。

“都好了。师父您怎么来了?我此次回来也想着去看看您,没想到却是您先来找我了。”

老者没有答话,看看其他四人,拿过李一尘手臂将人往外带。

“你跟我来。”

“师父,什么事啊?”

李一尘问道,接着便同师父一道飞身上了房梁,就那么嗖的一下,消失不见。快得连让人看都没看清。

留地下四个人,面面相觑。

师徒俩来到一处无人山崖。烈烈风声作响,吹鼓起师父的道袍和拂尘,却依然站得像根松树,如遗世独立的仙人。

李一尘捋开纷乱的鬓发上前询问,老者闭着眼,似是在听,良久吐出一句话来。

“看你精神头不错,我叫你小师弟熬的那些汤药也就没有白费。”

“那些药是您喂我的?”

李一尘惊讶极了,望着师父的背影,蓦然眼酸,又低头一笑,手摸到了腰间寒月剑上。

“想也知道我那些兄弟没那么好心。”

说着,却是止了笑,遥望这山间云雾绕。

身后一时没了动静,道长想也知道这小徒弟在想些什么,于是劝到:“你父亲走时十分祥和,并无任何痛苦。虽是有恙,实为寿终正寝,你大可安心。”

李一尘知道师父是世外高人,自小拜见也早当做了真正的仙人。既然师父早已窥见父亲的命数,那便是板上钉钉的了。

只是,这心中愧悔轻易怎能消解?

“师父,您真无长生之法吗?”李一尘问道。

道长叹了口气。

从小,这孩子便问他这个问题。

“你对人生怎么看?”道长反问道。

层层叠叠的青山仿佛看不见尽头,云烟成雨,打落在地势低洼的城镇上空。目之所及,俨然是隔绝外物自成一派的世界。似乎怡然自乐,但只要想一想外面的繁华,说一不二的滔天权力,再看这方天地,便就只会觉得虚幻,易碎,不切实际。

“人生譬如朝露,转瞬即逝,悲哉。”李一尘望着眼前的山,轻声道。

而道长看着他侧脸,只觉他其实是个在山雾中迷路的孩子。他脚下没有钢刀利刃,他身畔没有腥风血雨,他不在长安,他也不必再怕长安,他回到了家乡,他骨子里还是这蜀中山水的孩子。

只是目前,他需要撩开这山中过多的雾。

道长将拂尘甩了个方向。

“你自小不拘一格,心性不定,除了为父入仕能把你拘住。我不反对你入仕,同样,也支持你去做自己想做的事。这一点,你父亲跟我是一样的。我们都希望你能完成我们想交给你去做的事,又不希望你过得太累太苦。至今二十多年,也许终究还是忽略了你的想法。”

“师父……”李一尘眼圈一红。

“孩子啊——”道长转过身,按了按李一尘的肩。“你父亲从未怪过你辞官,他是蜀中郡守,岂会对你的消息全然不知?他知道你还无法面对,所幸自己也是一样的,不如放你在外,等到什么时候想家了想通了回来更好。你不必为他逝去而感到悲伤,或者怨恨自己,顺其自然吧。”

“我……”

李一尘低下头,一时茫然,又有更多酸意袭来,啪嗒嗒地泪根本不听话,于是蹲下身去,抱头痛哭。

而道长站在一旁看着他,温声安慰。

“哭吧,青莲,你回家了。哭吧。”

跟师父交流过后,李一尘绷了太久的精神终于有些放松下来,回去后跟兄嫂们说了自己的想法,那一个个的都长舒一口气。

“哎呀,你早说啊——”大嫂笑着给道长递上一杯茶,又看看李一尘。“你要早说了我们还争个什么劲儿?小弟啊,我们也是担心你,希望你早日成家,开启自己的新生活嘛!父母亲不在,我们做哥哥姐姐的就要担负起这个责任嘛你说对不对。”

“多谢大嫂。”李一尘懒懒地应了一声,不愿与他们再扯皮。“我会搬到山上的别院,离父亲近,也不会吵嚷到各位兄嫂的大事儿。那儿什么都有,你们不用担心。”

“如此甚好啊!”

这下四个人都高兴起来,大嫂扯了扯大哥的衣角示意他讲话,大哥不耐烦地甩甩袖子,再面对李一尘时,便换了副表情。

“父亲生前最疼你,有你在想来也足够了。那个,好好照顾自己。”大哥道。

李一尘点点头,面色无波。

大哥这时却突然破天荒的想再多说两句。

“以后跟弟妹成亲了,再寄信回来,我毕竟是你哥哥,肯定是要来给诶你干嘛……”

后面的,则被大嫂扯住了一把拖远。

再次安静下来。

李一尘定定地望着那四人消失的地方。

宽大的木门,一条高高的门槛横在下边儿,小时候以为是天堑,也曾被大哥背着越过去,后边儿跟着掉鼻涕的二哥跌跌撞撞。

一切,好像还发生在昨天。

“青莲。”

师父已在等他。

“走吧,师父。”李一尘回过头道。

此后,李一尘便在别院居住下来,每日里前往父亲的坟前祭拜,洒扫;每日里翻越一个山头去师父的道观里吃一餐中饭,既可沿途顺便锻炼身法,也是为聆听师父讲课,把新学的剑法融会贯通。

那日初至,师父在看过别院环境后就拿出本剑谱说让他开始潜心修习。李一尘接过剑谱一看,却是吓了一跳,有些不敢相信。

“师父,这是!”

熟悉的灰蓝皮外观,跟儿时所见那本一样。

道长点点头,示意他先打开看看。

“这剑法你小时候便嚷嚷着要学。那时我不教你,是觉得你还不够沉稳,即便学有所成也只会拿去卖弄。不懂这学武之要义,无法将此剑法发扬光大,更是违堕了我道门之名。”

“师父,那怎么现在您又拿出来了?”

李一尘无奈笑笑,听到师父说这话,其实也感觉到有些赧然。他小时候的确十分不得掌控,跟风似的,一刻也停不下来。若读书,那他情愿去河边打水仗;若习武,时间一长便不停喊膀子疼、腿疼,哪里都疼。

偏生他天赋极高,只要一时半刻用了功,那就是极精华的,用父亲的话说,抵得过他那两个兄长加起来还多。

如此,才没被早早劝退,丢出道观。

“你再不开始学,就该学不会了。”道长不知从何处拿出一把木剑,打了打李一尘的腿肚子,然后将剑丢到他怀中。

李一尘正好接住,那道长便侧过身拿出另一把木剑,一边拂一边接着说:“赶紧学会,然后你就可以接我的班了。”

“啪——”

木剑不知为何掉在了地上。

往上看去,李一尘正松开两手,笑得无辜。

“师父,意外呀,真的是意外。您刚才说什么来着?学这个吗?学,我肯定学会!您就放心吧。”

说罢,便抱着剑谱飞身跳上一棵大树。

繁茂枝叶间,一个一身白衣的年轻人正笑着往下看,不时踢踢腿,在听到下边儿传来呼唤时,又捧起书本认真研读起来。

“青莲!”

可怜地下的道长是走也不是上也不是,活像回到了自己还算年轻时,也曾对着一个小子吹胡子瞪眼,无可奈何。

得,这仙人之姿啊,看来注定与自己无缘。

自那后,李一尘未曾懈怠过一天。

他虽然生性好玩,但于重要的事上不会马虎,不过是在小师弟来时逮着机会逗上两句。小娃娃长得嫩生生,板着一张脸做大人样,怎么看怎么怪可爱。

记得出川时还没有这么个小师弟呢,不知师父从哪儿带来的,但肯定是准备要好好培养的。他摸了骨,发现师弟也是个骨秀神清的好苗子,精心栽培,未来可成大器。

于是李一尘也半开玩笑的问师父,怎么不挑一个可塑之才,这剑法变化多端威力无穷,怎么看都由师弟来习更好,还有继承门派,也一并交给师弟多好?至于我嘛,就是个闲人,可不想天天把自己拴在一个位置上。

这话一出,果不其然换来师父一顿加练。

“看来你精力旺盛一点儿都不累?”师父盘腿坐在屋里的蒲团上,敞着门,悠悠道。“那就再练两个时辰。”

末了招招手吩咐起身侧的小徒弟。

“青爻,你去帮帮你大师兄。”

“是。”

小娃娃作了一揖直接朝他走来,正在练招的李一尘见状不得不赶忙停下来,有些无奈。

“师父啊,师弟还这么小,连剑都拿不稳吧?你怎么能叫他陪我喂招呢?”

说罢爱怜的看向徐徐走来的小师弟,温声道:“青爻乖,一会儿师兄给你做竹编鸟怎么样?”

“我可没让你打师弟。”屋内,师父的声音传来。“你继续练。青爻,开始吧。”

没办法,李一尘只好握紧剑继续重复一遍遍剑招,试图从每一次演练中感受到连贯身心合一的美感,如果能做到一气呵成的速度,那么即使外力阻碍再大,也抵不过这一套剑法下来的杀伤力。师父交给他的这本剑谱,着实乃惊艳绝伦,不知他老人家是如何创造的,真令人好奇啊。

就在这时,小师弟的声音传来。

李一尘一愣。这是经书中的语句。

“请师兄作答。”青爻站在院旁道。

于是立马反应过来师父是要帮助他在这些语录中体悟,发现,既是修心,也为强身。门里的经书他以前就翻遍了,但从未想过能与剑法一起使用,之前听师父讲课,只觉禅语如心灯,虽有些许点醒之意,未将之与修习剑法相联系。

是以,一个问,一个答。

院中,飒飒山风声,读书声,与剑器琅琅。

竹影乱,露晶莹,凝结了一夜的水珠哗哗洒,被风吹到何处就要在何处浸润大地。

不过显然,它们有更好的去处。

李一尘答出一道,便回手用剑尖挑起院里石桌上一盏瓷杯甩上半空,接着脚步轻点,径直上了一根繁茂修竹,在茶杯掉下的一刹那稳稳接住。

潇潇竹雨,李一尘就在这绿意里穿梭,翻跃,不多时,端着盛满的杯子施施然落地。

而身后刚才还摆舞的竹林霎时间安静下来。

落下尖锐的叶片插入进泥土里。

将手中的瓷杯轻轻放下,李一尘背剑一笑。

“师父,可要用这水来煮新茶?”

山上不知年月,但总觉得时间溜得飞快,一切都悄悄发生了变化,比如儿时常去的那家卖糖霜芋头的小店。下学后常带着一帮同窗呼啦啦地涌到门口堵得水泄不通,一个个举起手,都想自己捧住老板递来的一大包甜芋头。

老板举棋不定,李一尘笑着接过,提出门平铺在路边的槐树下,然后站在一边,就等着那伙崽子扑上去哄抢。

等再大些时,他终于可以喝酒,虽然三岁时就偷偷尝过杏子酒的滋味儿了。最爱去的还是西北街最深处那犄角旮旯里的一家酒铺子,虽然偏僻得不像话,却有他认为最好的酒。

特别是那街尽头种了一树桃花。

风吹过,粉花飘落枝头,莫名让这杯中酒都更清冽甘美了。

不知如今,那家店还在不在。

刚从消失的小食店出来,李一尘心情忐忑。

所幸还在,只是主人换了,变成一个年轻女子。

李一尘照旧准备打酒,只是遗憾那棵桃树却不在,亮堂堂的阳光跟风都直挺挺地往身上来打来,终归少了点儿韵味在。

问了问,才知前两年砍了。

“这些年生意不好做,不瞒您说,您还是今天我们第一位客人呢。唉,酿酒卖酒的活儿又累又脏,还天天守着,多枯燥啊?我命苦,去长安是不指望了,但离开这地方还是能的。诶,客官,这是最后一批酒了,给你半价啊?”

女子滔滔不绝地说了许多,不知究竟想表达些什么,李一尘听得无聊,想起桃树也被砍了,大感索然无味,只觉与粉嘟嘟的花朵相比,这女子可就差远啦。

提着一小壶酒往外走,不想又在路口遇到了一位故人。

李一尘先是惊喜。

“青砚?”

路口的年轻男子扬起一脸笑容,脸庞熟悉,却似乎难以与记忆里那个人重合。

不过他们已经很久没见了。

李一尘一时不想再思考其他事。

“青砚,你终于回来了!”直接上前揽住了二师弟的肩膀,李一尘勾唇一笑,将酒壶也顺势扔到了师弟怀里。

“师父跟我说你外出游历,我当你也要像他年轻时那样出走十几年呢!还好还好,咱师兄弟又见面了。走走走,咱们回去见师父,你肯定跟我一样想念师父做的莼菜烧豆皮了吧?哈哈,晚上一起喝两杯!”

青砚比他小不了多少,两人一前一后入门,虽然青砚从小就乖巧的称他为大师兄,李一尘心里却是将这位二师弟当做好朋友的。

“你怎么找来的?刚才真巧啊。”

李一尘心情好,并未用轻功上山,而是不时钻进竹林里劈竹条来编东西,旁边的男子见他玩心还是这么重,不由得一笑。

“师兄你忘了,你出川前带我去过。”

竹林里凉风瑟瑟,光影斑驳,李一尘轻笑,放下了手中的竹编鸟回身面向脚程稍慢还在几步台阶之下的二师弟。

“是了。诶,那就再尝尝这酒与那时可有不同吧。那儿的老板换了人,若是配方也换了可就惨咯!哈哈哈哈哈——”

“没什么不同。”

男子仰视台阶之上的李一尘,埋头缓步跟上。

“你走后,我常替你光顾。酒,难喝极了,不管喝多少次都难喝极了。这种东西,我还是不明白师兄到底为何那么爱喝。”

太阳在重重台阶的最顶端显露出刺眼的金光,李一尘被问得噎住,竟一时没法回答。

“这,想喝就喝了。需要什么理由?”李一尘答道,回身一面后退上山一面看向二师弟。

“青砚,怎么又苦大仇深起来了?这样可不行啊,不如来跟师兄比赛吧!咱俩比比谁先上山见到师父。哈哈,记得你小时候经常输,每次输了就哭鼻子,现在还会这样吗?来让我刮目相看吧!”

说完,便运起轻功飞上树看不见了。

男子还立在原地,目送大师兄潇洒又快活的背影再一次消失在视野里,只是这回他不会再哭着追上。相反,他笑出声来,很快被风一卷,顷刻间消散。

“师兄啊,你总是这般。”

回去时,竟看见师父正等在山门口,像早就知道还会有人前来一样。见到二徒弟的第一眼,仙气飘然的老道长没有多言,良久问了一句话。黄昏的山风吹拂,阴影拉长,才发现师父已经形销骨立,日薄西山。

“青砚啊,你回来啦?找到答案了吗。”

“这不重要。与您无关。”

被叫作青砚的男子同样语气淡淡的,看不出一丝重逢喜悦之情。似乎不在乎师父会否动怒,更不在乎自己内心真实想法。

李一尘看着师徒俩一来一回,感觉到气氛不对。他不在的时间里,都发生了些什么?

于是也问了出来,但青砚不答,师父也背过身去,让他无所适从。

接下来的几天所发生的一切都让人感到不对劲,小师弟青爻并无不妥,但师父常单独把青砚叫到屋内,每当他想上前偷听之时,里面就传来了砰砰砰地碎裂之声,然后是一阵极强势的威压冲出,震得木门抖颤。

若是他们再继续这样下去,李一尘都几乎要怀疑是不是师徒俩在打架了。

本着和谐友爱的精神他正想冲进门内阻止之时,门就忽然开了,师父跟青砚皆看向他。

“青莲,你与你师弟打一场。”

师父缓缓道,却认真得很,不像在开玩笑。

但李一尘还是忍不住发笑。

“我们时常切磋过招。师父,是想要换花样吗?不如叫青爻在旁也考考青砚吧!”

他照旧活跃起氛围,然而这一次,师父不再搭理他的提议,态度异常坚决。“拿出你们的全部所学。”师父道。“让我好好看看你们这些年都学到了什么。”

转身返回屋内,透过敞开的门,师父盘腿而坐,烟雾缭绕,在静静燃烧的黄铜香炉后,隐约可见是闭着眼。

青砚握剑挡在面前。

李一尘不得不将思绪视线都收拢。

“好师弟,你可得让着我点儿。”李一尘扯开嘴角笑了笑,颇有几分求饶味道。

“你比我先学习到师父的绝学,你知道我什么水平。师父要我们毫无保留,不知是作何安排。也许还和以前一样,那我们就还是拿木剑比斗吧。”

“师兄何必自谦。”

青砚默不作声的听完,隐晦一笑。

他这个师兄自来聪慧机灵,虽贪玩以致常将武功荒废,但天赋傲人,稍加努力便可一日千里,最后还是将基本功打得比谁都牢靠。同时不忘了学文,二十岁就考中状元,荣耀蜀地。

这样的天生英才,难怪能说放弃就放弃。

就连性格都是一样恶劣,你以为他在自谦?其实他恃才傲物,目空一切,纯粹拿你耍子玩。

青砚不是瞎子,更何况从小相处。那通身的泰然自若如生来一般,不过小时候是羡慕,如今是厌恶。

“师父说了要我们拿出全部所学,师兄是没听见?你一走好多年,不知武艺是进步了还是倒退了?没关系没关系,师兄高才,连小时候我要偷偷教你师父的绝学都拒绝了,还有什么能难倒你?说不定我还打不过你呢!”

说罢握紧剑先摆好了架势随时准备进攻。

李一尘听得摇头一笑。

但他也没有再说话,随手抄起一把剑,李一尘直视着对面的青砚,直感到山风都安静下来,鸟鸣皆销声匿迹时,霍然发动了攻击。

这一赛,远望去就像是与儿时的重叠。

这一战,不知目的为何,残忍又留情。

剑器铮鸣,不大的小院,四野草木亦随之摆动,离得近的,当即便被拦腰折断了。

“哐当——”

停下一刹那,他额上一颗硕大汗珠滴落。远远看去,那是一幕流光停驻;凑近细观,飘飞的发丝遮掩与衣袂翻卷,令人来不及细看是否有一汪水光,晶莹到像是从月上流下来的一样就只见狂风吹来,一簇银光如闪电般架在了脖颈旁。

李一尘垂下眼看颈边的剑。

又抬起眼笑望近在咫尺的师弟。

“青砚,还是这么厉害。”

他音色温柔,眉目如画,怎么看怎么无暇,跟记忆里一样。青砚甚至怀疑,只要自己开口,他是不是还跟个没事儿人一样带着自己去喝酒,去玩耍,去领略风,去感受人。

想到这儿,男子不由得一颤。

“师兄瞧不起我,也不必弃剑来自毁。”男子变了脸色,嗤笑道。“不过一场比试,师父都还没阻止,你凭什么弃剑?”

退后几步,男子将剑尖对准李一尘的咽喉。

“捡起来。接着打。”

命令般的语调,不容置喙的姿态。

李一尘叹了口气。

“同门之间理应点到为止,你刚才却招招杀招,这不是切磋是生死搏斗。师弟,你知道学剑是为了保护师门保护自己想保护的人,不是为了耀武扬威,更不是为了戕害同门。今天就到此为止吧,我还有事,明天见。”

背过身,李一尘欲离开,然而身后又传来一句他无论如何都没想到会出现的话。

“你没资格保护师门!”

师弟高叫道,李一尘听到这话就停住了脚步。

错愕,不解,接着又传来更多指责的话语。

他怀疑是自己听错了。

“哪个大师兄会抛弃师弟们去做官?还一考一个状元,你这么厉害,怎么又灰溜溜的回来了?权力的滋味儿尝腻了,你想回来博取谁的同情!”

“你尽到半分作为大师兄的责任了吗?师父生病时,你在吗?从小就想着考试,入京,做官,我还以为权力有多好,能分了你的心。”

“没想到去了长安才知你都混成了什么样。青莲,你真令我看不起,你这个背叛者,没资格做我的师兄,更没资格继承师门!”

……

李一尘垂眸不语。

亲近之人,原来也能化出锥心利剑。

也许是人之常情,终归叫人心寒。

不自觉握紧了腰间的寒月剑,李一尘缓缓转过身,面向院中的一切。

天已经黑了,房内始终一言不发,只闻到袅袅檀香,繁星下,师弟青砚满脸怒气,却好像与那个哭着追上自己的孩子愈发近了。

于是李一尘又淡然地笑。

“你受苦了。青砚。这次回来,别再走了。”

寒月银光,草木萋萋。

山顶上,风吹过,悬崖边,一白衣人随意坐着,身旁,还散落几个空酒壶。

细碎的歌声,消没在逐渐停驻的风声中。偶尔又高昂起来,接着响起叮叮铛铛的敲击声,拨草一看,原是那碑前的人拿着剑在剑身上轻叩。

他唱着不知名的小调。

唱罢,叹了口气,对手中的剑轻言细语。

“蜉蝣之羽,衣裳楚楚。心之忧矣,于我归处……蜉蝣掘阅,麻衣如雪……好月寒,你说这世间难道真无长生之法吗?”

蓦然自己笑出声来,李一尘喟叹一气就地仰躺了下去。见头顶,群星闪耀,浩瀚生辉,光芒连接宛如一条条洁白的丝绸缎带,又像一条条指引的路,沿路前行,可前往人想去的任何地方,忽然想,也许那就是天上的仙人飞过的轨迹。

脚跟一踢,土块混着石子滚下悬崖。

若即刻羽化飞仙,只需踏出这一步。

多简单,他也许看到了漫天神明在向他招手。

可他眼中又绝无向往。

是为什么呢?

恍惚间想起那日与师父的对话。

“想要成功,难道就必须不择手段?”

“是。谋不义之财不正之位必须如此。”

“可我只想学父亲那样做个好官,施展才能造福百姓啊。”

“道不同,不相为谋,亦各从其志也。可权与剑不同,无法完全分割,其中原委你应该晓得。不然,也不会辞官了。”

“……是。是月寒救了我。”

“那你现在还追求长生吗?”

……

李一尘还记得那天自己的回答,他说:“我才知道,原来我所求的从不是什么长生。”

亦记得那日师父望着他欣慰的笑。

那是他第一次终于懂得了师父的教诲,懂得了为何师父不希望他入仕,亦点头同意了。

比起强迫,亲身经历更重要。

所以也同意了青砚前往长安寻找自己,寻找那个答案吧?除了一开始,李一尘感受不到半分惊讶,毕竟师父从来待他们一视同仁,毕竟他轻舟已过万重山,迈过了心底里最难的那道坎儿。

月色下,他捧起身旁的剑轻轻一吻。

许是与师弟的对话让本已安静的回忆变得躁动起来,此夜,李一尘于梦中回到了那年。

他正式入仕为官的那年。

翰林院里忙的人很忙,闲的人闲出花儿来。

他有想过去更好更能发挥实干的职位,但没想到去了翰林院,除了殿试那天见过皇帝一面后直到辞官才匆匆最后一见。

他的为官生涯,全权由宰相做了主。

宰相就是他的皇帝。

皇帝家,自是雕栏画栋,堆金积玉,华丽异常。可惜与在翰林院里一样,他也只能干些与理想毫不相干之事。

写诗逗趣,弄花遛鸟。

父亲所说的神圣都是假。

比起匡时济世之杰构,琼章天葩之赞颂显然更得仙人眼。

有了琼瑶,自然得有盛放之器具。

仙人的住所,他来不及细观。

拂开重重纱幔,光线也越来越昏暗。脚下铺的地毯软得几乎要跌跤,李一尘越走越忍不住想,宰相大人真会在这种地方办公?

明明那于小子说的是吃饭,怎么丫鬟却将他领到了这名为老爷办公之处?

说什么秉烛夜谈,他在朝为官,宰相也在朝为官,传到皇帝耳朵里还不知要变成什么样,然而想起那从未得见的皇帝,李一尘定定神,心想今晚可能就是个日后面见天颜的机会。

思及此,不免握紧了匣中数篇文章。

终于在路尽头看见嵌鎏长案前的太师椅上坐着个人,正埋头书写看不清样貌,但垂下的长须跟大指拇上的玉扳指表明那就是当朝宰相。

他李一尘未来济世安民的第一站。

房中安静过甚,唯纱笼里的火芯子偶尔一两下噼啪声,似察觉到有人前来,宰相停笔抬眸,鹰目直视来人。

李一尘不卑不亢地上前作揖。

“拜见大人。下官翰林院待诏李一尘。”

礼毕兀自起身,即使宰相未叫先起;原地站如松,跟有无看座无关,毕竟昏黄的光线能遮掩阻碍的仅仅是肉眼罢了。

“呵、”

宰相忽然笑出声来。

“这不是状元郎嘛!可叫我看着真人了!”

说着一边起身想凑近细观,一边嘴里夸赞,将李一尘赞得天上少有地上绝无。

“面如冠玉,文采斐然。好少年,好儿郎啊!你的容貌与你的诗篇一样动人。”

“大人谬赞了。”李一尘侧了侧脖子,不动声色的退后一步。

察觉到他的抗拒,宰相笑了笑,装作什么都没发现,不过微微俯下的腰略略抬起,给彼此一个更安全的距离与空间。

“我那犬子嚣张跋扈惯了,平日里定常惹麻烦,你与他都在翰林院,可要多担待些,莫与他一般见识。”

极平易近人的语气,且笑着,让一张肃穆的脸都生生酝酿出柔和、可亲的慈眉善目。

李一尘只退后一步再次拜服。

“虎父无犬子,大人这话折煞下官了。”

理什么假凤虚凰,管什么真假掺半,这官场同欲海,那儿树倒猢狲散。

人生在世,要做就要做最难的事。

宰相回到案前,冲李一尘招招手。

“原来这心性也是第一等的好,状元郎,你前途不可限量啊。来来来,不如帮我看看这篇赋辞藻如何,意象如何?”

说罢抚须长笑。

“说好了,重重有赏,老夫绝不吝惜。

爽朗的笑声,华贵的穿着,以及那心怀天下的气魄,也许表现亦不足,高位如树上莓果,只要能解渴。

酸一点也没关系了。

想了想,李一尘脚步微动。

屋外,月明星稀,屋内,唯东北角有一圈幽深的昏黄光晕。枝头乌鸦转了转脑袋,似乎听到里面有窃窃私语。然而房门皆紧闭,纸窗上本该显现的倒影也被层层纱幔给晕染去。

“呼啦啦——”

歪头看上片刻,乌鸦亦拍翅飞离枝头。

李一尘还在尽心推敲着宰相的作品,他斟酌用词,拿出十二分的认真对待,接着取出自己一早准备好的装在匣子里的诗作,恭敬交予宰相评鉴。

“听说大人精通文墨,不知下官可有机会得到大人的墨宝?”睁着充满期待的眸子,李一尘弯唇一笑。

他风姿清逸,宰相看了亦赏心悦目。

毕竟这容貌,也在选人用人标准之列。

“好孩子,你要多少有多少。”

宰相愈发高兴起来,目光几乎胶着在了李一尘身上,整个人也轻轻俯下去,隔着一道细细的银河,附耳贴面,可看到眼前人细腻的肌肤,能闻到他身上始终存在清新淡雅的熏香。

瑶环瑜珥,沈腰潘鬓。

人间至宝,不外如是。

见宰相越靠越近,李一尘亦看到了他领口里未被玄袍完全包裹住的紫红色亵衣。

李一尘蹙眉,正想退离就忽然被宰相捏住了手腕儿带进怀里。

慌忙挣脱,因习武之人素来的警觉,也为实在被此时发生的事搞懵了脑子,李一尘想不明白,一直以来认同的尊卑君臣观念又禁锢着他,愣神之际,一双晶亮的眸子被身后纱笼照映得愈发水润。

看,多么像惊慌失措。

宰相被勾得露出邪笑,另一只臂膀向后揽住了李一尘的腰紧扣,一面俯下身肆无忌惮地在李一尘脸庞、颈侧、胸前嗅。

“好孩子,你想不想离开翰林院?想不想建功立业获得更大的成就?那就听话,听话一点就好了。”

说着宰相急切地扯开自己的衣领,大片刺目的紫红色袭来,李一尘惊骇不已,因为这里面居然是一件薄透纱衣,绣着牡丹纹样,很明显是妇人才用的闺房之乐。

“这样,你先从我一次,然后我们换着来。你看啊,我连东西都准备齐了。好孩子,你快急死我了……”

通往成功的道路上究竟需要些什么?

是经天纬地之才能,还是钟鸣鼎食之煊赫,亦或者,曲意逢迎之顺从?

一切他此时尚不清楚。

猛地推开了身上的男人,李一尘退至屏风后,习惯性摸向腰侧,却又摸了个空。

宰相倒在太师椅上,似毫不意外般笑着慢慢爬起身。然后他看向李一尘,像看自己不懂事的孩子,像看利爪下瑟瑟发抖的老鼠。

一场游戏,一派从容。

“好孩子,你能逃到哪儿去?快些回来。”

似呼唤,似索命,李一尘站在屏风后环视四周,发现除了强行劈开窗子,别无他法。

没有武器,他照样纵横江湖。

可问题是,这里并不是江湖。

他还没忘记自己一开始到来的目的。

“我不缺钱也不缺权,我只对新鲜漂亮的东西感兴趣,就比如你。好孩子,不如与我耍耍,我保证拿着你写的那些文章到圣上面前给你求一个好职位。你看,这是不是太划算了点儿?”

愈发近了,拂开纱幔,宰相正望着他笑。

“你以为你那个状元是怎么当上的。”

“轰——”

耳边炸起一道惊雷。

李一尘猛然睁开眼,发现乌云阴沉,不时窜出一两道银白的闪电。

他躺在悬崖边睡着了。

看来,是要下雨了。

拿起一旁的寒月剑起身,李一尘步伐微乱,辞别了父亲的墓碑循着来时的路返回别院。

还好,到屋后,雨才打下来了。

半夜,漆黑无垠,却被闪电照映,惨白短促的一幕,闭上了眼也感觉得到。

但他实在是太困了,一沾枕头就睡着了。

区区闪电暴雨,能奈我何?

梦中,出现月寒安睡的脸,他不觉痴痴地看。

长发都交缠在一起,好像怎么理也理不开。直起身半坐,发现那些发丝还挽留着,甚至粘了几缕在身旁月寒的面颊上。

他放平呼吸,轻轻挑去。

却还是将月寒吵醒了。被月寒握住手腕,茫然的看。

看得他心底一片柔软。

“月寒,醒了?”

再之后,李一尘便睁开了眼。

醒来时,天光大亮,已接近午时。

阳光刺眼,使他不得不抬手遮挡;耳中轰鸣,似乎还回荡着那些被赠送的忠告格言。

“我有治国策!”

“如儿童游戏!”

“我乃天子门生!”

“只需歌功颂德之人!”

“呵呵——好孩子,你有一张脸。你的样貌顶顶好,历来状元中数你最俏。”

“大人怕是还不知在下的手段。早知如此,我当初就该去考武状元。”

“哈哈哈哈哈——傻孩子,你就算当了大将军又如何?圣上最是猜忌武将,和平年代把你下放到最底层永无翻身之日,到了战时呢,就要你继续躲着看文官帮你递投降书,不战而屈人之兵呢!”

“盛世乱世都有其生存之道,偏偏你这样的刚烈性子,是什么时候都活不下来的。”

“除了顺从我,你别无他法。”

……

李一尘蹲在河边洗了把脸。

甩了甩脑袋,好不容易才将头脑清醒。

这一梦实在太长,太沉,到现在都似乎有些回音在盘旋。好在山中鸟鸣叽喳,不一会儿就将杂音都驱赶走。

然后他直起身往道观紧赶慢赶。

昨日里走得还是太急,没有考虑周全,李一尘觉得后悔,暗恼自己又不是不知道青砚的性子有点轴,而且昨日那般态度,的确不像个好师兄。

罢罢罢,到了跟人好好解释一番吧。

李一尘只能这样劝慰自己。

但是没想到到了道观前发现门敞着,里面黑压压的围了一院子人,皆身着统一制服,覆面佩刀。只当间儿簇拥一人,着华裳戴玉冠。

“老道长,你就交出来吧!”华服男子懒洋洋道。“交出来,一切好说。”

“师父……”青砚慌乱退后,盯着华服男子,不时回头看一眼,似征求,似恐惧。

但道长端坐在蒲团上闭目不言。

“哼、”男子甩甩袖,不耐烦。“既如此,就别怪我毁了你们的老巢。上!”

一声令下,李一尘也看清了那男子样貌。

宰相之子,他曾经的同僚。

一拥而上的杀手,青砚艰难应对,就在此时,耳畔忽传来嗖嗖嗖地破空声,听起来像箭,众人皆举起武器格挡。然而那漫天涌来的声音并不是箭,只是无数片绿色的叶子,每一片,都尖端正对,环绕无色气旋,看起来竟是像孔雀翎发射时的状态。

“啊啊啊——”

数声惨叫四起,浑身噗呲一声扎进肉里的叶片,威力不大,却足够刺痛。

特别是还要保护一个毫无武功之人。

“废物!”

于公子生气地推开挡在前面的几名杀手。

尽管,他们已变成刺猬,浑身是伤。

“叶子而已,叶子而已啊!你们怎么搞得?再这样就别想拿到银子了!”

对着手下骂了一通,于公子方转过身有空面向刚飞身而来忽然出现的人。

“李一尘?”

于公子挑眉一惊,笑了。

“好久不见啊。怎么,这跟你有关?”

“师兄……”

青砚握住了他的手臂,想阻止他再前进。于是李一尘拍拍他的手,以示安慰。

“于待诏,你是在翰林院里混不下去了跑出来玩儿吗?打打杀杀,可不适合京城的少爷们。”

“呵、”面对他的嘲讽,于公子嗤笑一声,并未放在心上。

“阔别数载,当刮目相看,这一次,我就不跟你兜圈子了。李一尘,我知道你师从这里,还多亏了你师弟带路,我才能找到你们这名不见经传的小山头。朝廷正在搜集天下武学,不如第一站,就由你们这小门小派开始算?哈哈哈,放心,朝廷不会要你们的命,只要乖乖配合,还有重重赏赐呢!你看他们,都是踊跃参加的能人异士。朝廷,需要更多人建设。”

说罢,那于公子邪佞一笑,向李一尘伸出手。

“你也可以参加,李一尘,你不是一直想建功立业得皇上赏识吗?这就是个好机会啊!怎么样,加入吧?只要你交出门派所有武学秘籍,我就保你重回皇城,手握权柄,成不世之功。如何?”

顽戾隐退,人都会成长,可邪肆不改,比之乃父,更多些猖狂。

李一尘冷笑。

“当初我就该将你父亲一剑刺死。”

背着光,李一尘神情冷凝,目光死寂,然而话锋一转,唇角微勾,悲悯油然而生。

“不过让你交待在这儿,也是一样的。”

他满目嘲弄,那于公子被激怒,却也并不相信李一尘会下杀手,毕竟他若真是恨,当初就不会只是辞官了事了。

皇权之下,他李一尘命如蝼蚁。

于是退至最后,隐入人群,把打架的事儿留给这一院子会武功的江湖草莽。

打算是很好,但今非昔比,人不要太自信。

“青砚!”

李一尘头也不回地喊了声身后的师弟,望着眼前蠢蠢欲动的人潮,勾唇一笑。

“师父说学武是为了保护师门,保护自己想要保护的人。此刻,便是最好的时候!你还在等什么?我们一起上,今日,咱们兄弟俩并肩作战!”

他知道他此时一定混乱极了。不过同门兄弟之间,有什么不能慢慢说、好好说?

一切,来日方长。

“师兄……”

青砚亦听得眼圈发红。

其实说出那些话之后他就后悔了,一夜辗转反侧生怕师兄与自己再生了隔阂。

他不顾师父的教诲非要前往长安,结果惹来这一场麻烦,说到底,都与他脱不了关系。

他有什么资格怨怪师兄?

明明师兄才是受害者。

“好……师兄,这一次,我们终于可以一起并肩作战了。”

李一尘轻笑,他听出师弟话里的颤音。

“又要哭啊?不然还是先等等吧!”

说罢,握紧剑一往无前。

少年历江湖,鬓边雪两行。

李一尘从前对杀人一直处于混沌状态。从小学习的儒家思想告诉他杀人是不对不好的,可是,这满身武功难道就只是为了自娱自乐?

他天性自由,向往游侠,却偏生自小便为日后进入官场而准备。于是他想要长生之法,更期待日后功成,名遂,身退得道。

师父说道不同,不相为谋,亦各从其志也。可权与剑不同,根本无法完全分割。如果有一日那官场能够清明纯粹,才真是见了鬼。

是啊,他的路从一开始就错了。

注定失败的路,哪儿会有功成名遂,又如何身退得道?

那些入世出世的神仙,他也许真的不必向往。毕竟他真正该走的路,很早以前,便铺陈在脚下。

只是他发现得有点晚。

兄弟齐心,其利断金。

那些招募而来的能人异士不过是各大门派不要的弟子或者外域来的心机莫测之辈,根本不入流,也不必放在心上,虽然数量多,比起军队,又算得了什么?

普通人中尚有万人敌。

难道他们习武之人会更差?

没过多久,院子里各处便东倒西歪地躺了大半人。李一尘看向门口,发现那于公子早已跑了出去狂奔不止。

于公子跑得丢盔弃甲。华服乱了,玉冠歪了,过长的衣摆还绊倒了他摔成狗啃泥。

不行!他绝不能死在这儿!

回山下,山下有将军的人马,将军会救他!

可是,哪儿有那么简单?

就在他爬起身想要继续跑之时,身后打来的数片绿叶如尖刀般将他整个后背都扎穿了。

“啊啊啊——”

林中,回荡惨叫。

一只脚顺时按住了他极力抬起的头颅。

“于待诏。”

李一尘俯下身,声音愈来愈近,愈来愈轻。

“当值期间,你就这么走了,不妥吧?”

举剑欲刺,脚下的蝼蚁却还在多话。

“你敢杀我吗?李一尘,你杀了我就是与整个朝廷作对!敬酒不吃吃罚酒,你赶快放了我!我保证还能履行刚才的承诺!”

李一尘轻笑,眸光潋滟。

“你若真是有这权力,就不会出现在这里了。你家中出了点儿事对不对?让我想想啊……比如,你爹死了。”

话音落,脚下的蝼蚁挣扎激烈。

“你怎么知……这关你什么事!”

“这的确不关我的事。”李一尘笑道。“今天出现在这儿的无论是谁,都得死。”

“你不能杀我!李一尘,你不怕杀了我之后招来更多祸患吗?你只要交出秘籍就没事啦?哈哈、平步青云,还是从此被朝廷追杀,你要做出正确的决定啊?啊哈哈、”

蝼蚁越说越癫狂,也许是明知自己会死,偏生还存希望,两相交锋之下,表现出令人厌恶的状态。

李一尘懒得再理会他。

“多谢你提醒,去地底下继续操心吧。”

不远处,青砚持剑待立。

丛林上空,又飞出群叽叽喳喳的鸟。

此事,告一段落。

兄弟二人并肩返回师门,这一小段路的时间里就决定好了所有尸体的去处,那就是通通丢下山崖。不过青砚低着头,显然还自责得很。

李一尘刚才就大致明白了事情的来龙去脉,然后觉得这事怎么算都不能算到师弟头上,毕竟那是朝廷要做的事,他只是碰巧。

“非要说的话,你跟我说的那些话的确好伤人。”揽过二师弟的肩,李一尘蹙眉瘪嘴,做一副哀伤表情。

“好师弟,你难道真那么想?”

“师兄!”

青砚急得支支吾吾。

“我怎会……你永远是我最好的师兄!”

李一尘扑哧一笑,伸手揉了把师弟的头。

“乖。”

一年四季,冬去春来,回头想想,时间确实走得飞快。收到月寒来信时,李一尘捧着信眼含笑意的看完,心中对月寒的思念达到了顶峰。不由得连连阅读几遍,爱不释手。

正要重新折好揣回衣襟里去时,就被不知从哪儿窜出来的小师弟青爻一把夺去。

小娃娃见风就长,已到他手臂位置,武功也一直练着,李一尘一时不察,手中的信就去了别人那里。

“青爻乖,快把东西交给我。待会儿师兄带你下山玩儿。”李一尘熟练地诱哄道。

然而这小崽子早已不是初见时那个一板一眼的金童子啦,李一尘简直要怀疑是不是自己的教育哪里出现问题。

“你笑那么奇怪在看什么?”青爻晃了晃手中的信纸道。“哼,我也要看。”

青爻低头拆信,李一尘眼疾手快迅速出手,一招就制服住不听话的娃娃夺回了信。

“你耍赖,你偷袭!”

青爻被按着怎么蹦也够不到,李一尘见他似是委屈,便微弯下腰压在了人肩背上笑。

“怎么,你刚才那就不是偷袭了?傻小子,这么想看,就让别人给你写啊,你要收不到,才是没本事呢。”

“我不是没本事!”青爻动弹不得,急于想证明自己的能力,脸都憋红了。

“哦——”李一尘拉长了调子调笑。“原来你很有本事,那实在是太好啦。”

观里的事已收拾得差不多,一日清晨,师兄弟三人齐聚门口,做最后的道别。

青砚很明显舍不得他走,青爻倒是乖巧的把包袱递给他。见这情形,李一尘无奈一笑,少不得开口又要多安慰两句,然后对青砚提起那日师父的遗言。

就在他们解决了麻烦返回师门时,却发现师父垂着头端坐在屋内的蒲团上,早已没了生气。

也许老人家早已窥见自己的命数,是以用剑在地上篆刻下。

若夫修道,先观其心。

若夫存真,先择其道。

短短四行字,再无其他,但在场三人都明白了他老人家的用意,不过表现出来的略有差别而已。

青砚跪在师父脚边哭泣,青爻怔怔地盯着地上的字,而青莲,他默默做下决定。

“是啊,我必须得走。”

李一尘上手拍拍二师弟的肩。

“我知道你一直以来都脚踏实地,想好好学剑想保护师门,青砚,如今师父不在,我也要走了,这里,还有青爻,就拜托你了。另外,朝廷不会善罢甘休,迟早卷土重来,你要小心,别硬撑,保护好自己。”

青砚红着眼眶点头,李一尘瞥开眼弯下腰,伸手拍了拍青爻的头。

本想同样交待些什么没料到那小子拂开了他的手,如小大人般表现得可靠极了。

“大师兄,你就放心吧,再见。”

李一尘轻笑。

“好,那我走。”

山里的针叶林送来阵阵清风,偶尔一两声啁啾的鸟,乘着朝霞斑斓,碎金点点。

似乎与从前的每一天并无多大差别。

但他到来,能赋予时光于意义。

只是得快些走哇,这一次,莫再让人久等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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