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匹马是饿几天了?”杜月寒左右看着眼前这匹红棕色的马问道。
“诶呦客官,可不敢那么做。”
“不是饿的。”李一尘上前抚了把稀疏的马鬃。“这些马儿活动少了,豢养者又拿它们当牲口劳力来使,时日一长就跟人一样,精神头不足。”
“客官您买马难道不是做劳力的吗?”那卖马的嘿嘿一笑,抢过缰绳重新拴在柱子上。“如今并不缺马,至少在咱这儿还算普遍,所以马价并不高,有些财力的都会买一匹回家。不论是拉货还是干什么,牛能干的它也能干不少。两位客官要是觉得这马糙了点儿,不妨去城外三十里地的蓄马场。那儿的主家是退伍下来的,养了一大片地的马,不过寻常人去了他还不卖呢。”
“并不缺马?”李一尘眯眼轻笑。“原来如此。多谢你告知,我正要去碰碰运气。”
言罢,二人转身出城。
走过大路,穿行林间,甚至还进入了田垄间,拂开树叶枝丫的阻隔后,映入眼帘的是一大片修剪整齐的平坦草地。外围一圈木栅栏,各色马儿在里面悠闲踱步。
“看来这儿的人日子过得不错。”望着眼前这番闲适景象,李一尘淡笑道。“一座小城外居然都能私人豢养这么多马匹。只是不知价格如何。”
转脸看向杜月寒,李一尘拉起他的手交握。
“月寒你是不知道,我在京城买马动辄上百一匹,次点儿的也要好几十两。物以稀为贵,哪儿能有这样的场景?”
杜月寒已是眼露向往。
“先前那人说寻常人不卖,许是这主家颇为不好说话。反正我俩也不急一时,此番只当玩耍欣赏也可。好啦,走吧!”
说完便扯过李一尘的手奔向那马场。
令人没想到的是那主家居然会邀请他们去马场随便挑选了跑一圈,二人对视一眼,不知是不是刚才的养马小知识起了作用。
这里的马明显比城里那些好多了,起码个个精神头都是很好的。
杜月寒挑中一匹黝黑的高头大马,皮毛油光水滑,阳光下熠熠生辉,别提多漂亮。而这马竟也与他很契合,简单驯服适应两下后,这一人一马便开始在场子里纵情奔跑起来。
秋日末的暖阳下,他们身上像镀了层金光。
翻飞的黑衣,黑发,黑马,仿若融为一体,唯马上人腰间腕带上的红绳显得突出,像唯一能抓住这缕流墨的关键。
这很难不令人痴迷。
李一尘微笑看着杜月寒。随即,就近翻上一匹白马,与彼同行。
蓝天,白云,飒飒风声。
和此刻,他转过脸发现是自己时,一瞬间露出的笑颜。
阳光,和马踏浅草的清冽气息。他二人都
渐渐玩上了瘾,在这马场里几乎将所有马都带得撒蹄奔跑起来。或前或后,大致围绕成一条有秩序的线,此番盛景,不禁让那主家也有些看呆了。
最后,二人手牵着手下了马背。
这时,那主家才有些回过神来。
“二位可决定好了?”
点点头,李一尘将这马场又夸赞一通,价钱什么的都好说,最重要的是有缘。
说完顺着月寒的视线回过头望去,只见他二人身后那一黑一白两匹马正耳鬓厮磨,头颈依偎,显然很亲热的模样。
月寒见了高兴,又奔上前拿出苹果递上去。那黑马咔擦咔擦地吃了,然后摆头蹭了蹭月寒的脸,把月寒逗得又露出了笑容。
李一尘同样看得高兴。
月寒是自由的风,风中的花儿;也是雪地里的血,不远处插着的剑。
是这世间一切美丽之事物。
是他专属。
城内,幽暗的密室内,一个女人缩在地上。
她身着喜服,头戴凤钗,只是神色惊惶,衣饰凌乱,缩在角落里一动不动的瞪着门开的方向,显然是人为。
“啪嗒——”
锁扣打开,李一尘随手扔掉银针。
屋里藏密室,想法很好,做工太糙。
墙面随着锁扣的声音裂开一圈缝隙,接着缓慢翻转,露出了里面的别有洞天。芳汀惊恐的爬起来想将自己嵌进角落,直到那两个人影背着光走近她,她方才腿一软渐渐滑了下去。
“你们……你们怎么来了?”
芳汀呆呆的盯着二人,跟见鬼了一样。
“怎么,你又不想走?”李一尘嗤笑道。
跟上次一样,李一尘只当这女人不愿逃跑而是妄想跟他们一起走,如此做派,不论正确与否,倒的确与她很是契合。
“不不不!公子们,我就知道你们不会抛下我的!奴家可等到你们了!”
那芳汀连忙摆手,又膝行数步来到杜月寒脚边抱住了杜月寒的脚腕,杜月寒避之不及,只好蹲下身与她同视角。
李一尘俯视着女人发笑。
“芳姑娘难道不知是谁把你关进来的吗?”
说着也半蹲下去,扣住了芳汀纤弱的肩膀笑问道:“我倒是很想知道你是如何活到今日的。啧,那姓何的心慈手软,难堪大用。”
此话,自是叫这芳汀毛骨悚然,愣愣的盯着李一尘,差点连话因也不会说了。
“我……我没杀李才,不是我动的手呀。你为何……这关我什么事?”
睁大的杏眼泪光点点,毫无血色的嘴唇上血色斑斑,虽是蓬头垢面仍旧难掩动人体态。芳汀忧愁又害怕的看着二人,还是像什么都不知道一般。
还是那句话,换成旁人,早对她心软。
“哦,那你认为该怎么处置?”李一尘笑了笑,问道。
“我,我不知。”芳汀没想到李一尘真这么问了,一时也没想好,便摇摇头,做出一副受尽委屈折磨的样子来。“李公子,我按照你说的做了,你可不能再丢下奴家啊!”
猛地抱住了李一尘的臂膀,芳汀哭诉道:“奴家当初身陷囹圄一无所有,是你们出主意救了我。奴家的剑舞是你们教的,你们就是奴家的大恩人!公子!救命啊!那两个姓何的不是人,他们可弄死我了!”
说罢拿绣着鸳鸯戏水的喜服袖子掩泪。
“怕什么?”杜月寒早起身等在门边,只见他倚在门口眼神始终淡淡的。“反正你也要嫁进何府的。恭喜你美梦成真。”
而芳汀听了这话却哭得更凶。
“早知如此还不如嫁到李才家去!起码没有这密室,不会悄无声息的死了无人知!”
“既是我何家的儿媳,说什么死不死的。”
这时,门外传进来声响,三人望去,芳汀更是怕得大叫一声躲在了李一尘身后。
原来是何家两父子啊。
何公子点上灯,何老爷面无表情的看着眼前场景,又瞪着芳汀良久,方慢吞吞道一句:“倒是热闹。”
李一尘微笑。
“是热闹。记错了时间,咱提前来吃酒。”
那何老爷眉头皱紧。“公子这是何意?”
“看不出来?”李一尘站起身的同时拉了芳汀也起来。“新妇貌美,自然是抢婚啊。”
一时间空气都凝滞,那何老爷盯着二人沉思道:“李公子,这不似你的做派。”
李一尘轻笑,抓了芳汀就夺门而出。
“我管你什么做派!小老头管得还挺宽!”
他这番动作极快,那父子二人猝不及防,自是喊人去追。却忽略了那早在一旁默不作声的杜月寒,于是话还未出口,便后脖子一凉,被杜月寒持剑制在了原地。
而这时李一尘也停下步,转过身一笑。
“不过还是多谢这两日你们二位的照顾,瞧瞧新妇这一脸惨白,就知你二位极舍得为她花钱涂脂抹粉!”
说完,大笑三声。
那何老爷却是已明白些什么,神色惊慌。
“公子要带她走?可你不是说……”
“我说什么了?”
话未完,李一尘先行质问道。
“我还说希望令郎懂得明智保身呢,怎么令郎却仍旧狂悖,把好好的女子弄成这样?”
李一尘动手扯过芳汀的裙子后摆,大红的喜服上有一块格外深红,几乎至黑。
李一尘不甚赞同的看着父子二人。“知道你们情真心焦。但也不必这样吧?这弄脏了衣裙,多可惜。”
“可这女子乃是买办私盐的罪犯啊!”何老爷焦急道。“而且她还谋杀了一个平民。李公子万不可被她蛊惑将她放走!”
“私盐之事!”李一尘摆摆手,望着何老爷慢悠悠道。“乃无稽之谈。平民之死,乃意外事故。何公啊,多虑了。”
眼见那何老爷还要摆谱,李一尘走近了两步对他悄声道:“何公觉得,权力能决定一个人的生死吗?”
何老爷几乎焦头烂额,不过李一尘本也不打算等他回答。
“这世上多的是生死无常。说不准哪天外国马贼就攻破了你这座边陲小城,拿你开刀,祭天呢。”拍拍何老爷的肩,又招呼了杜月寒,李一尘说完便转身离开。
那何老爷却突然抱住了他的手臂。
李一尘惊奇不已,只见那何老爷早失了淡定处之,老脸上全是忧思悲苦。
“你,算老夫求你,李公子,可否带我儿一起走?”
此话没头没尾,当真叫人无奈。
“何公这是何意?”李一尘微笑道,推开了臂上的手。“在下不懂你在说什么。”
那何老爷叹了口气。
“公子聪慧无双,早已将小老儿一家看得清清楚楚,又何须老夫多言?公子一路东行,京城近在咫尺。如今稍微有点儿本事的人都出去了,待在这小城是不会有出息的。我儿虽顽劣,好在有一颗上进心。公子不弃,带我儿上京历练去吧!那儿的舞台更大,皇城底下好安眠。”
“爹?你在说什么啊?”
李一尘静静听完,那何公子却像在状况外,看他爹变化之快,都懵了。
外面是秋高气爽,里头是夏日炎炎。
不见天日的燥,昏天黑地的独步探索。
原来事与愿违,岂与己身一人相关?
初时沉默,片刻后高声朗笑。李一尘笑够了才对那父子二人说:“我看你是天高皇帝远,真不知如今的朝局都怎样了。你儿子想从商,去到京城花费开销就更多了。在这儿都搞不定,何谈去京城?”
末了嗤笑一声。“瞎折腾。”
初时捏拳,不多时抱拳作揖。那何老爷恭敬道:“钱可以赚,只要公子肯为我儿牵线搭桥就好。公子若如若答应,老夫愿为公子立碑建庙,受永世香火!”
杜月寒扑哧一笑。
李一尘温柔地望他一眼,复面向那何老爷说:“你啊,待在这小地方真是屈才了。这些都不必,钱买得来地位买不来尊严,德不配位,迟早有一天被拉下去。亏你为官多年怎么却看不清?”
说完蓦然脸色一变道:“若再提,就把私盐之事捅到京城去!那儿的人可不管是不是真的,你做没做。”
话已至此,那何老爷再无话可说。良久一声叹息,似有数十年隐忍憋屈涵盖其中。
就算他二人已至门外,仍能听到屋里那何老爷老迈的嗓音。
“变了,除了皇帝还是那个皇帝。”
于是李一尘最后留下一句话。
“变了,皇帝老了。”
他说完便架着芳汀飞身离开何府,杜月寒跟在他身边,听到这话也不由得望他一眼。却终究没有多说什么。
相顾无言,心头打转。
疾行数十里,二人方放了芳汀下马。
抬头望望天,杜月寒忽然说:“可惜这是秋天,还没下雪。”
芳汀疑惑,李一尘却明白。
“是啊,不然她一身红裙,定与当日一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