耳边风呼啸,视野里一条蜿蜒小路很熟悉。
可除了风声与自己的呼吸声,他什么也听不到。他的脚步蹒跚,他的双眼观察不定,有什么人或物在跟着他?他不知道,因为渐渐的头脑里只传来无比清晰到笼盖所有的静音。
他倒了下去。
再醒来时,日光刺目,从指缝里他瞥见那些模模糊糊的人影跟声音。
人群将他围在中间,窃窃私语已成明目张胆的交换谈资。盖住双眼,李才放弃了起身。
没有一个人试图将他拉起,直至人群中扒开了两道苍老声线,他们说:
财儿啊!
终于找到你了!
母亲发出泣音,人们霎时都附和起来。
一切听起来多激动人心,像一场救援成功的正义行动,如果这还是第一次发生的话。
李才没有动,像彻底睡了过去,他认为自己还在梦中就像第一次发生的那样,下一秒,重物碰撞落地的巨响就在他耳边炸开了。
瞬间将脑中所有死寂般安宁驱散。
李才睁开眼的同时坐起了身,他立马看到是父母亲,他们一个坐在床头,一个立在旁边,一个脸色不善。一个像与之无关。
默了默,李才撕开渴了一夜而粘连的嘴唇道:“爹,娘。”
妇人探了探他的额头,像在确定他有没有发烧生病,然后她掀开被子,对李才道:“怎么还不起身?知道外面都多亮了吗?”
李才抬头看了看窗外。
是很亮啊,可夏日本就亮得早,鸡叫了几声,而今不过卯时二刻,天刚大亮。
李才知道这个时辰不算什么早晚,可今日他突然就很想晚一晚,在床上多赖一赖,若换作平日,娘也会宽纵他一时半刻。
于是他学着平日那样伸出手拉住妇人,语气里带上了许久未有过的温软。
“娘啊,您不要急。娘啊,可否让儿子多睡一会儿?今日不上工,歇假呢。”
也许他只是身体起了头脑不清,预想之中的回应未到,反而头上一疼,被打得歪倒在床。
“我看你是疯病未好,又想混过去!”妇人大骂道。“自己答应的事自己要负责任,你长这么大我教你的难道都吃狗肚子去了?告诉你李财,我不管你是真傻还是装疯,这次必须成亲!再敢跑试试!”
唾沫横飞,厉声问询,听起来似乎很糟糕,李才却晕晕乎乎的其实并未放心底。
低了头,他沉默地下床,并未理会一旁父亲的注目,用最快的速度整理好自己,便准备出门离开。
看起来很顺从听话是吗?
也许那只是孝经的不甚全面之语。
“站住!”父亲怒吼道。
李才被定在原地,出于一些不可抗力,也许他的确还未从迷梦中醒来,耳边除了父亲的教育还有人群在私语。
他们说:李家的那个宝贝儿子又跑了。
他们说,那小子是块绸布枕头,模样看着不错,里面装的全是烂棉花。
当然,一切针对于他的言语其实最终目的都指向他们家,他们在此地的关系。那个不知哪天就去世的老里正,那个被农田压弯了脊背的始终绷着一张脸的父母亲。
小时候李才并不懂,讨厌躬耕于田地,他早早跑去城里,一待就是四五年。
待再回来,漫天大雪,门前的红灯笼晕染出血迹。
对一些人或事的恐惧刻印入心底,他清醒过来,木讷地转过身呆呆的询问。
男人厌恶他这蠢笨模样,气不打一出来,抓起柜子上的行囊大步走出门,道:“是不是还忘了什么事。”
不似询问,倒是警告,李才有些慌张,连忙上前想接过父亲手里的行囊。可稳稳接过后,他刚一抬起脸下一秒一个嘴巴子又扇了下来,他没有反应,不过惯常倒退了两步。
“你这样子被打死都不奇怪!”男人骂道。
李才不明白,相比于母亲直来直去的责问,他更加困惑于来自父亲的话。这个明明质朴简单的男人,有时却会展露出他从未想过的另一面,他不知道自己有一天会不会也变得跟父亲一样,他只是感觉到恐惧。
就像被第一次找到的那一刻。
没有喜悦,没有哭泣,只是憎恨与恐惧。接着又陷入进堪堪维持住的安宁惬意里。
到底是什么时候有了这样的情绪?
李才摸着自己红肿的侧脸,不回应也不反驳,不过更加激怒了眼前这个陌生人而已。
“我问你,今天是什么日子!”男人道。
张了张嘴,李才嗫嚅道:“接,接红婷。”
“听不清!”男人嫌恶道,又像累了般,懒得再纠正。“还记得就行!拖拖拉拉,离了家就活不下去!你娘说得对,别想跑!一个大男人,再不成亲立业,非要等到哪天我们死了你就高兴了是吗?”
男人骂得凶,李才却木木的只是不住点头哈腰,不像对待父亲,眼前人也是他的上级。
感觉到够了,李才便要起程,可这时后背又传来剧痛,他抱着行囊跌倒在地,啃了一嘴沙土粘牙。
“没规没矩!”男人在身后骂道。
“出门不知道打声招呼?你都多大了?想去了别人家给我丢脸啊?”
佝偻着身躯似一片虾米,李才捂住后背爬起来,下意识就想跑,又立马停下来,他抬头瞧了瞧男人的怒容,声音抖作一团。
“爹,娘,我……我走了。我……很快回来,放心啊。”
话音落,便脱兔似的头也不回跑出门,看着那不甚体面的身影,李父更是气得大骂。
而这时,厢房的门开了,夫妇二人一齐望去,原来是那李杜二人。
李一尘扇了扇折扇,瞧瞧大敞的门,又看看地面,一边走,一边笑道:“大叔大婶这么早啊,我还以为我挺早呢,没想到还是起晚了。诶,李兄呢?我们说好一起去接人。”
耳边风呼啸,在镇外那条蜿蜒小路上,他们见到了挎着包袱的李财。
他不疾不徐地走着,见李杜二人也没讶异,李一尘瞥他一眼,也只见满脸麻木而已。
“唉。”幽幽地叹了口气,李一尘道:“我还以为昨晚说了那么些,你都想通了呢。”
似嘲弄,李一尘轻笑。
“恨你爹妈不?到底还要不要检举你伯祖父啊?你再不决定只怕这趟我俩就有去无回了。”
原是正常在走,听到这话李才停下脚步,看向李一尘。
“昨晚是谁劝的我放弃?大侠,我不知你们究竟是在做些什么。”
李财负气出走,李一尘也不恼,二人一左一右在他旁边儿说话。李一尘说:“我们当然知道自己都在做些什么,可你看起来并不知道自己都在做些什么。李财,你要去乖乖接亲,乖乖成亲,一辈子待在这个小山村了?”
杜月寒点点头,也问他:“你跟那个红婷认识吗?如果只是将就,我想以你的个性是无法坚持多久的。”
“可不是。”李一尘撇嘴,附和道。“这不是祸害人家妹子嘛。”
李财停在了原地,二人皆观察到他双拳紧握,嘴唇抖颤。
杜月寒觉得是这话有些冒犯,也知道李一尘那张嘴有时就是很气人。打了打李一尘后肩,杜月寒对李财道:“你可要想清楚,这是终生大事,是对两个人共同的影响。我们知道你孝顺,只是有时候也要学会自己拿主意。”
李财不知在想些什么,他年少离家出门闯荡,有时候也误会了自己其实并不是一只飞鸟,人活一世,注定被俗事困扰。
“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大侠,你们是有见识的大人物,自然不会有我们这些人的烦恼。红婷这个妹妹挺不错的,却也仅仅如此了。就算有一天她发现我的从前,你们信不信,她也会为了既得利益而与我继续在一起?我不想自己身边再多一个我娘那样的女人。我是说,我不忍。”
夏日太阳上山早,此时已气温颇高,三人站在路两边的树林中,无风,气氛沉静。
杜月寒穿着一身黑衣渐渐感觉到闷热起来,确切来说,他心头也闷热得很。
这些天,他们已听了太多李财这种似是而非无边无际的话,从一开始最简单的抓山贼到这一步,杜月寒夜里也问李一尘,是不是那时就不该把韩胜带到当官儿的那儿去审理,是不是他们该按照江湖规矩直接了结。
江湖人不该心有牵绊,就像这李财,说来说去还是得去接亲。若不再坚定,手中剑就不再迅疾,项上头颅,随时都有落地的可能性。
他们从前也有过四处游历的经历,跟一尘在一起,时间都过得好快,这还是他第一次思考这种问题。
“忍不忍的不都要去成亲?”李一尘旋开折扇道。“既然决定了就要一辈子对人家好,别成天想东想西的,免得最后不是人家因为你的过去而嫌弃你,而是因为你的态度而嫌弃你呀。”
这话说得没错,杜月寒眼睛亮晶晶,李一尘注意到,连忙抛来一个媚眼儿,还扇子挡着隔空亲了亲。杜月寒轻笑,耳垂又红了。
路上,李一尘没话找话的说道:“你那爹情绪起伏不定,还踢人呢,看着着实有些危险啊。你以后,可要保护好你夫人。”
李财愣住,又摇摇头道:“他怎会对媳妇如此?更何况这一脚也是我该。”
杜月寒讶异了。“什么意思?”
李财便说:“我出门未打招呼,该打,若不是今日有事,就换作关禁闭了。”
杜月寒无言,李一尘嗤笑一声道:“这么听话?跑去祠堂跪着不会也是自己给自己加罪吧?那你还真是在奇奇怪怪的地方孝顺呢。”
李财沉默,没理会只是继续赶路。
末了,发出一道微不可查的声音,却仍然被二人捕捉。
“我没有罪,我在给他们超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