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行渊是突然出现的。
鬼魂似得,就映在了容音的镜子里,紫蟒玉带、金冠冶容,立在帷幕阴影,胸前金绣银织成振翅欲飞的仙鹤,教窗外灰白黯淡的天光一照,竟也透出股张牙舞爪的沉戾。
容音冷不防吓得心一颤,手中的耳坠子就扎在耳垂上,立时疼红了半只耳朵。
“嘶——”
她皱眉将耳坠子一扔,磕在妆台上叮的声响。
陆行渊几不可闻地哼笑,走到她身后偏又拾起来,手指又来捏了她的耳垂。
容音冷着脸偏头要躲,陆行渊淡声道:“别动。”
他两只粗粝的指腹,捏着那点绯红、发烫的软肉,像捏着她软肋,一手捏着耳坠子,要戴不戴的,只两指间不轻不重地磨一磨,容音的红耳朵,霎时连带烧着了半张脸。
“你做些什么?”
她坐不住要挣,陆行渊只是不理,指尖缠绵着,脸却是冷的、硬得。
临了到底容音吃痛,她从镜子里盯着他,陆行渊眼也不抬,将耳坠子穿了过去,淡声道:
“早说了教你别动,跟我作对,你能有什么好处?”
“我稀罕你什么好处?”
容音教他刺进了耳朵里,从凳子上起身猛转过来,“期冀你高抬贵手,饶我与沈家一命?”
转过去眼睛一定,却就见身后的男人岿然不动地站着,陡然面对了面,他高她一个头,容音险些要撞到人下巴上,她一个激灵退了半步,后腰立时碰到妆台边缘。
沉重的木头整个闷闷一晃,容音忙要走开,陆行渊已俯身,两条手臂撑在她两侧。
容音就教他圈住了。
围得铁桶一般。
容音不由后倾身子,微偏过头不看他,“成王败寇,沈家落到现在这个地步,死活是命,没什么可怜,但要我做小伏低,从此看你脸色卖笑,那你不如现在就杀了我。”
“这样有骨气?”
陆行渊轻笑,伸手就从腰上抽出把银亮的匕首,砰地钉进妆台,“我给你机会自裁守节。”
“动手吧。”
他看着她,唇边倒淡漠玩味地勾出几分,温雅仁慈。
那亮银的匕首,便映着炭盆里的炙热的火光森寒一晃,绯红滚烫的。
容音看着他,纤细的眉尖皱了皱,蔑声道:“除非哪天你肯束手任我捅死你,否则——”
“别再假惺惺对我扔出把刀子来!”
她是不肯死的。
肯就死,当初城破就不会装成内官逃跑,肯就死,这些天也早够她死好多回了。
陆行渊的胸腔里闷闷地透出阵笑来,她的玛瑙耳坠子就在他眼前晃,钓着耳垂儿莹润透着些肉粉光,雪唧唧的颈子浸着香,脂粉香还是女人香,倒是分不太清。
她还施着妆呢,粉黛齐全,陆行渊似笑非笑地道:“人都不见一个,装扮是要给谁看?”
“你不是人,你是鬼。”
容音火辣辣地说完,就自悔失言,陆行渊冷冷轻哼了声,道:“既不肯死,就乖巧听话些,至少,吃穿我没短了你的,否则你现在,也该在鹤栖别苑吃馊食。”
“你指望我对你感恩戴德?”容音不屑地道:“猪狗活一世也只看得见这些。”
陆行渊道:“嗬,瞧不上吃穿俗物,就只是揣着一门心思,想杀了我报仇?”
“你别碰我!”
他似乎凑得更近了,容音的身子都快向后折断了,用手一把抵住他。
陆行渊的鼻尖碰到她的耳坠子,冰凉凉的,他长长地吸了口气,一时间,她仿佛就顺着他的咽喉,一溜烟儿地钻了进去,张牙舞爪地抓挠他的心肝,可恨至极。
他的喉咙干燥地上下滚了滚,嘲声道:“难为沈家人不知道,你把他们的命这样不当一回事,作出这幅烈女样子,你是想替萧承显守节,还是想挣块贞洁牌坊、后世名声?”
“难道还没人告诉你么,他就剩一口气吊着,怕不能替你东山再起了。”
“他死不死关我何事?”
陆行渊不禁都皱着眉气笑了,“你就是这样狼心狗肺地活了二十年?”
“是,你当初死了,我也同样心无旁骛地嫁了他,”容音冷硬地望着他,“你们也配……”
然而话没有说完,陆行渊早已经恨透了她那副模样,张口咬在她耳朵上,恨不能吃了她似得,容音吃痛“嘶”地一声,也顾不上再吱声儿,只管使劲儿去捶他、去踢他。
陆行渊那副身子骨,也许是生铁做的。
那么沉!那么硬!
眼看屋里要起火了,可巧宫女到屏风外回禀,说她嫂子袁氏请见。
容音登时愈加使了猛劲儿去挣,好受了些罪,陆行渊的恨气才渐渐地咬平了,好整以暇松了她,那双狭长的眸子没几分狎昵,分明冷冰冰地瞧她,只是两手仍旧不肯放她走。
容音已彻底坐在了妆台上,只得抬脚踢开他一臂。
她走时狠狠地道:“你少节外生枝!”
陆行渊也不做声、也不阻拦,就看她忙忙地理鬓整衣出了去,他忽地幽沉沉地笑了声。
他打算来送她上路的,结果三句话下不来,闹得却跟偷情似得。
这属实不该能够的。
容音出去见她嫂子时,心中已有古怪,事出反常必有妖,现今这样急需表衷心的局势,临安侯府不同她划清界限,反倒托关系也找上门来,她哥哥除非失了智。
索性一听,她哥哥倒没有失智,只是劝说要把她卖了,要她顾大家。
陆行渊大抵也就是这么想的。
他们男人之间对待女人,倒总能心有灵犀一点通。
可命既在别人手里,任你使劲浑身解数献媚,他要杀要剐,还不都在他一念之间。
容音回绝了她嫂子袁氏,再进内殿,听着外头袁氏走了,冷瞥着软榻上闭目休憩的男人,扬手便去开窗,北风骤然呼啸着涌进来,将满室围困的热意,霎时冲得七零八落。
她此刻痛恨着沉水香的味道,开了一扇窗不够,紧接着又开一扇、又一扇。
冷风一阵接一阵穿堂过。
明目张胆地跟他作着对,陆行渊偏只是支颐懒靠软枕,瞧她不痛快地净找茬儿。
他戏谑地道:“你哥哥都比你知情识趣。”
容音站在风口里,嗓音冽冽地,“杀不杀是你的事,怎么活是我的事,犯不着旁人教我。”
陆行渊轻轻挑了挑眉,不知兀自盘算什么,只看她两对角站得远远儿的,他撩袍子起了身,森森然笑道:“去看看萧承显吧,断了一只手,罪己诏他写不出,就你写。”
他发了话,容音不想去,都不成。
陆行渊走后片晌,宫外便来个大太监,领着名御医来请容音。
容音不得不去,头回走出长信宫,没两步,就下起淅沥沥的雨,一路走出两腿湿冷的泥。
鹤栖别苑建在皇城最北边儿,原是前孝宗皇帝为搏宠妃一笑,单独辟出个训鸟的飞禽场,早已荒废了几十年,如今的野草都不知是第几茬儿了,太子却囚在这里。
陆行渊对待太子,就像对待只牲畜。
他就这样恨萧家人么,恨到连一刀杀了太子,都仿佛是给了人痛快。
御医替麻木的太子治伤换药,容音在旁皱眉看着,当初老皇帝笃信瑞凤箴言,她就像是老皇帝镶嵌在帝位上的一颗宝珠,人人都想要、人人都不敢明目张胆地觊觎。
太子哪怕做了太子也得谨小慎微,两年夫妻,相敬如宾,情分,多没有、少也没有。
可这样看着太子生不如死,容音心里一阵接一阵地燥。
换过药,御医退了,旁边还留着个老太监,专盯着以防太子自戕,容音让退下,老太监不肯,待要开口,与容音同来的太监使个眼色,让闭了嘴,两人退到门口守着。
容音走过去便问太子,“罪己诏,你肯不肯写?”
太子的眼珠子方才肯动,直勾勾盯着容音,却问:“你那天穿成那样,是打算私自逃跑?”
容音沉了口气道:“是。”
太子的嗓子早就哑了,眼睛却像刀子,盯着她,“你可还记得,我走时跟你说过些什么?”
容音道:“听见亡国钟声一响,便**于东宫殉国。”
“你又是怎么做的?”太子竭力地怒吼道,“你早知道陆行渊的身份是不是?就等着他破城而入,你们才好狼狈为奸!怪不得沈淮川一去不回,你却留了下来!”
“你们父女沆瀣一气,勾连卖国,沈氏国贼不得好死!”
容音眉心禁不得狠狠抽了下,想说些什么,又觉得如今说什么都是徒劳。
太子早气疯了,抓起手边的药碗便冲她砸来,“滚!萧家的亡魂不会放过你们!”
“滚出去!”
容音揣着满腔不痛快,大步子走出鹤栖别苑,身后的宫女跟上来撑伞,她只管冲冲地往前走,她走到哪里,宫女就跟到哪里,这是陆行渊如影随形的眼睛。
可她现在丁点儿心思都顾不上,她满脑子都在想:她父亲一定早就知道陆行渊的身份。
可她父亲谁都没告诉,连她也没告诉,就那么豪赌似得,光秃秃留下了所有人。
所以——
原也犯不着她哥哥来劝她,卖了自己,她父亲分明早就将她给卖了。
强卖给了陆行渊,甩手掌柜似得,擎等着他认个哑巴亏呢!
太子不说时,容音心里只是虚无缥缈地想想,实际从她父亲请缨领旨出京开始,太子难道就没怀疑过她父亲的打算,可是太子也觉得,沈氏家小都在盛京,她父亲必抛不下。
可结果呢?
她父亲什么都抛得下。
陆行渊说她是狼心狗肺,也许没有说错,怪她是她父亲的女儿,同她父亲耳濡目染学的。
容音心中哽住块石头,吞不下、呕不出,堵在心口像只鬼爪子,时不时就抓挠一下子,教她用膳时想起犯恶心,就寝时想起闭不上眼,就这么难受个没完没了。
隔了几日,宫女进来传话,说相爷有召,教容音觐见回禀,罪己诏写到了哪里?
容音心头一把延捱的火,摧枯拉朽地就烧着了,辣辣地道:“让他滚!”
宫女倒分外护主,听得眉毛一皱,当即就有意见。
容音余光瞥见,一并又道:“你也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