晌午时,一家人围桌吃饭,不知怎地就谈到了一朝天子一朝臣上面来。
长公主姬如意道:“听说,昨儿的时候,妹夫已经接到宫里的恩旨了。”
萧白回答道:“是。昨日申时的时候,宫里的恩旨就下来了。”
长公主姬如意又道:“官拜大司农?”
萧白道:“嗯。”
见萧白亲自证实了这个消息,长公主眼中有一闪而逝的失落。
言婉似开玩笑道:“昨儿接到这恩旨的时候,我们俩都是一愣。若是给他个武职,不咎是郎中令也好,卫尉也罢,也算是合了他的脾性和所长;再不济,指派他一个司掌礼仪文书的官职也好,他虽不懂,族中的叔伯兄弟也可以从旁指点。可这大司农一职,莫说他一窍不通,自有胤一代,萧氏便没有人干过同银子打交道的活计,真真是愁死个人了。”
见言婉这样说,长公主才道:“说句不怕婉儿你多心的话,昨儿我得知这个消息的时候,也是一愣。你哥哥喜欢什么,擅长什么,你这个作妹妹的自是再清楚不过。从前他在许大司农手下做事,虽不敢说十分的出色,但至少也算是恪尽职守了。前大司农许公辞辕之后,原以为你哥哥会补上这个缺。没想到,你哥哥竟从少府的位置上被挪到了宗正这儿。虽都是九卿之一,但就像妹夫一样,关键是这个位置不适合你哥哥,他的所长压根儿发挥不了作用呀。”
长公主越说越是气闷,忍不住抱怨道:“也不知道陛下是怎么想的,明明知道你哥哥是个账房先生,偏偏让他去当掌柜的。也不知陛下他是不是成心的?”
长公主这一番无心的抱怨却甚合言婉的心意,关于皇帝对朝臣任命一事,言婉一直觉得皇帝之所以这般行事,只怕另有用意。
言婉状似无心道:“不怪嫂嫂怨怪,若说派了客哥这样一个职务那是因为陛下不了解客哥,可哥哥却不一样,哥哥同陛下可是总角之交。听说,韩二哥也换了位置。”
长公主道:“韩二哥倒还好,从羽林郎将军升迁到了中尉。中尉虽不在九卿之列,但也是中央官员,且是正三品的大员,又负责京畿安全,只怕、很是合了韩二哥的心意。”
言婉却有些惋惜的样子,道:“中尉一职前程虽好,但却不能再像从前那样经常同陛下一起出游打猎,只怕韩二哥会不乐意呢。”
羽林郎原是皇帝微服出巡打猎时带在身边的侍从,但因为先帝一向耽于醇酒妇人,几乎不出宫打猎,所以往往是太子带着这帮羽林郎出去跑马打猎。那时候,韩琛作为这帮羽林郎们的头儿,跟还是太子的皇帝几乎形影不离,情同手足,关系十分密切。
长公主笑道:“人人都夸你聪明,我只不知道你聪明在哪里。你个傻丫头,陛下现在已经是一国之君了,岂可再像从前那样经常出游打猎。若果真这样,只怕言官们的谏书要像雪片一样飞到陛下的书桌上。再说了,能得陛下器重,这般提拔,是多少人盼都盼不到的美事,韩二哥还会不乐意。”
言婉小声抱怨道:“婉儿只是觉得,韩二哥虽是升了官儿,但同陛下却不如从前关系亲密了嘛。”
言回道:“即便阿琛同陛下关系不如以前亲密了,但至少韩老将军这大胤长城仍旧屹立不倒呢。韩老将军作为先帝钦定的唯一的顾命大臣,加封了太保一衔,仍领太尉一职。他们韩家依旧掌握着大胤军队,地位稳如磐石,不可动摇。”
“是呵。”这回便连安国公夫人亦忍不住向言婉道:“可是,你父亲的辞辕奏折都上去了许久,这留骥的恩旨却到现在还没有下来。这满朝重臣之中就你父亲一人的去留到现在还未定夺了,也不知道陛下是如何打算的。”
安国公夫人其实还有话想说,只是碍于萧白在场,不方便提起此事。皇后的娘家人也得到了官职,皇后之父、一向没有实权的定西侯元平获封九卿之一的太仆;皇后的胞兄被拔为太仆副丞。打从今儿起,不论是皇帝舆马亦或军事用马都归元氏父子掌管,虽不算显职,如今天下亦太平,但万一哪一天梦华二年或者梦华十一年的旧事重演,那么元氏父子便炙手可热了,毕竟兵马兵马,没有马,再勇猛的士兵总不能一双脚走着上战场吧。
安国公言禹辞辕许久,皇帝却迟迟没有留骥,这桩事原是安国公府里大家避而不谈的一个禁忌,今日借着言婉回门,到底被摆到了桌面上。一时间,大家都有种松了一口气的感觉,虽然之后是更长的沉默。
一直没有说话的安国公终于开口道:“陛下岂是凡人,那可是天子。天子的心意岂是我等凡人敢随便揣测的?不论陛下如何做,自有陛下的道理,我等作臣子的,只要做好自己分内之事就行了,其他的就交给陛下去定夺吧。”
言婉眉心微蹙,思虑了许久,缓缓道:“父亲说的是,陛下的心意原不是我们该揣测的。只是,陛下虽才登基,但自其十六岁,便开始参与朝政,算起来已有六年了。难道陛下会不明白其中利害,婉儿只怕,陛下这样任官,果如父亲大人说言,自有其道理呀。”
最后一句话,言婉夹杂着许多感叹之意。可场中其他人却觉得只是言婉多心了,安国公夫人及言回夫妇甚至觉得这或许是言婉因为旧事而对皇帝心怀怨愤才这样说。
就在一家人食不知味、暗自腹诽之际,那迟迟未至的恩旨终是来了。
言禹不仅保留原职,还加封太师即大丞相,佐理朝政。
桌上原先的沉闷之气一扫而光,一家人都欢喜起来。
长公主欢喜道:“这太师可是第一品,位列太师太傅太保之首,本朝加封太师一职的除了开国太师慕盈之外,便只有父亲大人了。”说着便转头向言婉道:“婉儿,方才是你多心了吧。”
言回亦道:“大胤二百余年,韩家世代掌兵,乃大胤长城,地位稳如磐石,不可动摇。但我言氏一族亦是累世簪缨之家,门生故吏遍布天下,在这大胤亦是树大根深。今上虽年轻,却是睿智之人,断不会做出糊涂之事。只怕,从前的那些猜测都是误会了。”
一时之间,仿佛皇帝那些荒唐的任命都不过只是一个皇帝急于向朝臣展示自己的权力,以及向天下人表明自己有多深爱妻子而提拔自己的老丈人和大舅子。这一切不是皇帝别有用心,只是皇帝急于在朝臣中树立威信以及宠爱妻子的任性之举。虽然有种乱点兵的感觉,但毕竟没有其他的意思,况且韩家和言家的地位不仅没有被动摇,甚至更进一层楼;萧白一入仕便被拔为大司农,亦不算辱没了萧家。
见其他人都深信不疑、欢欢喜喜的样子,言婉虽始终不肯相信皇帝种种举动没有别的深意,但还是不再多说,毕竟这样合家欢乐的时刻,她亦是喜欢和珍惜的。
或许人都是这样,自己心上的那块大石头落了地,便有闲心议论别人了。
言回道:“除了父亲大喜,还有一个人一定是你们猜不到的。”
“谁?”其他人异口同声道。
言回故作神秘地环视了一眼众人,才道:“慕洵。”
“就是上元节宫宴那日助婉儿抚琴的那个人。”安国公夫人接口到。
言回道:“正是此人。此人原是东宫一名幕僚,并无官职在身,乃是一介白身,而今却一跃成为正三品的大员——尚书令。”
长公主道:“尚书令?”
言回点头道:“尚书令虽不在九卿之列,却是中央官员,更重要的是尚书令相当于皇帝秘书,不容小觑呀。”
言婉问道:“哥哥,不知这慕洵何以鲤鱼跃龙门?他似乎并非世家子弟,亦没有功名在身。”
言回道:“的确,他既不是世家出身,亦没有考取过功名,不过,他却有一个很特别的身份。”
“哦?”
“莲谷传人!”
言回此言一出,满座皆惊,就连一直沉默不语的萧白亦惊道:“莲谷?!难道是那个传说中位于苍茫雪域之上的莲花秘境吗?”
言回点头一笑,道:“正是。”
一家人都陷入了短暂的沉默之中。
相传,大胤开国太师慕盈在暮年时,辞官远赴雪域高原,在一处莲花秘境结庐而居,终年仰望远处的南迦巴瓦峰。
偶然兴之所至,收养了几个小孩子,并将一生所学都教予了那几个孩子。等到慕盈行将就木的时候,有两名最为出色的弟子。慕盈斟酌再三,把性格飞扬外向、长袖善舞的那名弟子派去大胤入朝为官,辅佐皇帝.而性格平和淡然的那名弟子则留下来继承谷主之位,继续培养下一代弟子。
就此,莲谷一派成为大胤王朝里地位最为超然的一个存在,非官非江湖,亦官亦江湖,历代莲谷谷主都会挑选出两名最为出色的弟子,一个入仕封侯拜相;一个接替自己的位子,成为下一代谷主,终身隐匿于莲花秘境。
只是,近几代以来,莲谷传人都不得大胤皇帝的重用。入仕以来,要么被皇帝直接晾在一边,不闻不问;要么,皇帝就像施舍叫花子似的给其一个七品小官儿,再不得升迁。
莲谷传人皆是当世大才,又心高气傲,如何能够忍受这样的怠慢,故而近几十年来,莲谷传人已久不入仕了。渐渐地,莲谷淡出了人们的视线,久远得如同当年那个一手创建了它的帝国太师。坊间流传着关于莲谷的轶事奇闻,却总像隔着一层什么的,好似雾里看花一般,传奇却显得不真实。
言婉沉吟道:“莲谷传人已经久不入仕,此番新帝一登基就被封为正三品的尚书令。看来,陛下是要重新启用莲谷一派了。”
长公主姬如意道:“莲谷传人多为丞相,那么父亲大人的地位会不会……”
言回道:“虽说此人被封为尚书令,足见陛下对其的重视,但父亲的地位又岂是他一个没有根基的人可以轻易动摇的。”
一想到那个只有三面之缘,却两次出手相助于她的美男子,言婉分不清楚对方到底是敌是友,只觉得那个人深不可测。不过,这倒也很好地解释了,何以当朝廷尉苏澈竟会对其礼让有加,想是早就知道其同皇帝关系匪浅了;这也从另一方面说明了,皇帝十分重视苏氏领导的凉州党。
果真是一朝天子一朝臣,这天只怕是要变了。
看着家人们如此嬉笑言言的模样,言婉只觉得一颗心渐渐往下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