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空是鱼肚白色的,又泛点儿粉红,太阳也还没有跃过海平面。木兰巨舟上,一个素白锦衣的小公子站在艏楼甲板,凭栏远望。
言婉自幼生在长安城,长在长安城,这是她第一次出海,可此刻她根本没有半点儿心思欣赏海上风光,因为心有忧思。她倒不是为回去嫁给太子的事烦心,因为那是她一生下来就已经注定的命运。她担忧的是帝都到底发生了什么变故,竟然让一向处变不惊的父亲这般冒险行事。来的时候,她是仪态万方地来,连萧氏这些千年紫衣公卿都仰慕她的风仪。走的时候,却这般偷偷摸摸,还让婢子假扮她大张旗鼓地回去。
更糟糕的是,他们走的是水路!现在正是夏季,风从东南的海上吹向西北的陆地,他们由南向北而上,自是顺风顺水,行程的确比陆路快了不少。可是,近年来海盗猖獗,经常抢劫商船,连官船都敢袭击,走海路实在是一件赌运气的事情。
这一切迹象都充分表明,他们是在避开什么人或者某些潜在危险。可是,抛开她准太子妃、未来皇后的头衔不提,单是当朝丞相、安国公言禹和长公主的独生女这样一个身份就足以让她通行九州,还有谁胆敢打她的主意?那可是与整个皇家和后党为敌呀。
她心中有太多的疑问,可父亲在信上什么都没有说。父亲是不想她担忧么,又或者父亲担心信在中途被人动手脚,所以不肯在信上多说什么。那么谁会动这个手脚,谁又有能力动手脚了?处处被他们言家压一头的贵嫔党元氏?还是一直跟他们暗中较劲的老对手凉州党?亦或,父亲连萧氏也并不能完全信任!
言婉正在分析局势之际,却突然被一股异香惊醒,偏头一看,着实被吓了一大跳,不知什么时候,她身边竟然站了一个大活人!
那是一个身材欣长,甚至看上去略微有些单薄的男子,生了一双极为漂亮的桃花眼,却长了一脸不合时宜的大胡子,遮住了大半张脸,让人瞧不出他的确切年龄来。
香气就是从这个人身上发出来的么?言婉实在不能相信,微微蹙起了眉。
那个大胡子见状,随即整个人懒洋洋地往栏杆上一靠,好像没长骨头似的,一双眼睛却像一条小蛇似的,肆无忌惮地在言婉身上溜了个遍,那种轻浮孟浪的眼神只怕连最下流的淫贼都要甘拜下风。
言婉从小到大什么时候受过这种轻薄,立即怒斥道:“放肆!你怎么敢这样看着我?”
那大胡子一边眉毛高高一挑,涎皮厚脸地反问道:“大爷我怎么看着你了?”
“你……”言婉一时语塞,脸颊不争气地红了。
那大胡子微微眯起眼来,“长得这么俊俏,说起话来又扭扭捏捏、羞羞答答的,连看也怕被人看,莫非是只小兔子?”
言语间,那大胡子竟然倾身向前,飞快地摸了一把言婉白嫩光滑的小脸儿,摸完之后,竟然还把手放到鼻尖儿前嗅了嗅,啧啧称赞道:“香,真香!”
言婉一张小脸儿瞬间煞白煞白的,像根木头桩子似的杵在那里,连话都不会说了。像言婉这种女孩子,对方若是跟她来文的,玩儿心思,多半会死得很惨;可如果对方是个粗鄙汉子,直接动手动脚,那么死得很惨的那个就是言婉。饶是她再聪慧冷静,毕竟只是个未经人事的小姑娘,又从小被灌输些三贞九烈的烈女节妇思想,生平最怵的就是这类不要皮不要脸的下贱淫贼。
就在言婉惊惶无措之际,那一抹鲜亮明净的蓝飘然而至,然后,她那颗砰砰乱跳的心一下就安稳下来了。
萧白一下跻身于两人中间,一把将言婉护在身后,在和那大胡子四目相对的那一瞬,一种可怕的暗潮在两个男人之间涌动,似乎一场争斗一触即发。短暂的对峙之后,两个人同时移开目光,萧白回身,轻声询问:“言弟?”
那大胡子好像看戏似的瞧着言白二人,一双桃花眼里满是暧昧,语气也极是轻佻,“我说怎么娇滴滴跟个小娘子似的,原来果真是只兔相公。”
萧白即刻面露愠色,转身就要同那大胡子说教说教,却被言婉拉住。回头,只见言婉分明有委屈的神色,却还是冲他轻轻摇了摇头,眼神温柔而坚定。
那大胡子眼里有一闪而逝的失望,就像一个顽劣的小孩子恶作剧落空了。他耸耸肩,撇撇嘴,朝步游甲板走去。
言婉秀眉微蹙,目光一直停留在大胡子消失的拐角尽头。
萧白一向不善安慰人,特别是女孩子,只得小心试探道:“可是受了委屈?”
言婉这才收回目光,摇头道:“不曾。”但下一刻,她却话锋一转,道:“可是,我觉得那个人十分奇怪。”
“哦?”
言婉神情肃然,“那人虽然一身江湖草莽打扮,还留了一脸乱蓬蓬的络腮胡子,可是他身上那种香气实在别致清雅,带点儿兰草的幽,又带点儿荼蘼的冷,还有青梅的涩。让人一闻,仿佛置身世外桃源,顿觉烦恼全消。这种异香,我以前竟从未闻过,只怕世之稀有呀。这绝不是一个普通的江湖草莽可以欣赏得了的,更不是他能够得到的!”
虽然知道言婉并不是那种信口雌黄的人,萧白是犹疑道:“可是,方才我并没有闻见任何特别的气味呀。”
言婉微微一愣,这才反应过来,耐心解释道:“客哥有所不知,我的嗅觉异于常人,能够闻见许多寻常人闻不到的气味。刚才那股异香时隐时现,简直介于有无之间,如果在人多的地方又或者我本人心烦气躁的时候,我也是闻不到的。”
萧白原以为言婉只是小姑娘受了委屈而心怀不忿,但话说到这里,他也意识到了事态的严重性。如果言婉所言非虚,那么,这个大胡子的确不是一般的登徒浪子。难道他已经知道了他们的身份?不可能!此行甚是秘密,连他也是临行前一个时辰才接到护送言婉回京的任务。那么,他到底是有意接近言婉,还是纯属偶然了?
“此行一定要小心!”两个人几乎是同时说出这句话来的,彼此都怔楞了一下,然后一齐默默望向遥远的海面。那里,太阳已经跃过海平面了,晨光照耀在水面上,波光粼粼,盯着看久了,会让人生出一种目眩神迷的感觉。
他们之所以选择这艘搭载了六七百人的木兰巨舟,就是看中船上人多,便于隐藏身份。可是现在看来,这船上的人三教九流、龙蛇混杂,似乎麻烦得很呀。
比起萧白,言婉心里的担忧又更深一些,毕竟要赶回去嫁人的是她。帝都那边到底出了什么事情,是不是和她的婚事有关?他们这一路又能不能顺利返京,会旁生枝节么?可是,这一刻,连她都不能分辨清楚自己的心思,她到底是希望顺顺利利地尽快回到京城了,还是希望一波三折而耽误归期了?因为,在路上耽搁得越久,她和萧白相处的机会也就越多。
多么难能可贵呀,她这一生,或许也就只有这么一次同他朝夕相处的机会。她不想放,也舍不得就这么放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