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苦荞年纪虽不算大,但自幼跟随其父孙半里行走江湖,阅人历事无数,一下便嗅出了场中颇为古怪的气氛,立即打岔道:“苦荞听夫人说,侯爷前些日子大病了一场。若是侯爷信得过苦荞,便让苦荞替侯爷诊一下脉吧。”
萧白仍旧躺在竹榻上,朝孙苦荞伸出一只手来,道:“孙大夫能够把红玉从鬼门关里拉回来,这医术,即便华佗再世也不过如此吧,渡客如何敢不信。”
孙苦荞替萧白诊完脉,又察看了萧白的舌苔,还细细询问了其日常里的一些情况,便道:“侯爷的病已经痊愈了。只是大病初愈,如今又天干气躁,难免没有胃口,吃不下东西。苦荞为侯爷开一副开胃健脾的药就好了。”
萧白谢道:“那就有劳孙大夫了。”
红玉却端着那一盅药膳埋怨道:“侯爷只知道有劳孙大夫了,就不知道也有劳夫人了。难为夫人巴巴儿地在那灶台边上守了三个时辰,就为了替侯爷熬一盅药膳。不是红玉嘴碎,只是实在心疼夫人。从前在国公府的时候,夫人可是十指不沾阳春水的,更不要说进伙房了。如今可好,嫁到侯府来,福没见着享,却干起烧火丫头的差事来了。侯爷倒好,在这里支了个竹榻纳凉,也不告诉夫人一声儿,等夫人烟熏火燎地熬好了药,却寻不到人,还要顶着这毒日头大老远地跑上这么一趟。”
萧白一扶额,苦笑道:“红玉姑娘这张嘴可是越发厉害了,说得我脑仁儿痛。都是渡客的错,还望姑娘莫恼,夫人也莫要怪了。都怪渡客,只记得薛太医嘱咐过要多下床走动走动,却忘记了这日日要吃的药膳。”
红玉一张利嘴并不肯轻饶了萧白去,“侯爷只记得薛太医的嘱咐,就忘记了夫人么?看来,自家娘子却及不上太医院里的一个糟老头儿。”
萧白对言婉歉然道:“阿婉难为你了,日日这样为我操劳。只是这大热天的,你又何必亲自跑这么一趟呢。这药膳,等我回去再吃,又或者叫桃花送过来,也就是了。”
红玉一听,只觉得萧白枉自长了这么一张聪明人的脸,其实是个不折不扣的的榆木疙瘩,愤愤道:“夫人为何这样做,难道侯爷还不明白吗?”
萧白一蹙眉,才对言婉说:“阿婉,其实你我之间本无需如此。”
言婉怔怔地看向萧白,一双翦水秋瞳里满是难以置信,只觉眼底又酸又涨,有一种忍不住想要流泪的冲动。
是了,原是她越矩了,他们之间不过白担了个夫妻的名分罢了。早在成婚之前,他便言明,他已经心有所属,这一桩婚姻结的不是他们俩的一世姻缘,而是后党和江夏党的秦晋之好。
她心中又是委屈又是恼恨。言婉呀言婉,枉你一向自恃清高,现在做出来的却又是些什么丢人现眼的事了。人家说得再清楚明白不过了,已经心有所属,不喜欢你,也不要你。你便这样自甘下贱,要巴巴儿地贴上去么?
言婉暗暗深吸了一口气,换上了惯常的那副神态,不喜也不悲,仿佛刚才什么也没有发生过一样。
这样的镇静自若,这样的温和从容,几乎连自己也骗过去,连声音也是那般的平静,平静得没有一点儿波澜起伏,她就那么淡淡地开口了,“客哥,旁的不说,我们俩到底还是夫妻,而这夫妻之道本就是相互扶持。况且,客哥身后可是江夏一党呢。客哥若是倒下了,只怕后患无穷,阿婉又怎敢怠慢,到时候阿婉岂不是有负父兄所托。”
她不提私情,只论公义,且一副以自己的利益为先的样子,又说得这般在理,竟让他不得不信。
萧白道:“是渡客狭隘了,叫阿婉笑话了。”
言婉并不说话,只低下头专注地替他往碗里盛药膳。
待言婉盛好药膳,萧行之和萧思思两兄妹却不知道从哪里蹦跶出来了。萧思思擎着一枝双头并蒂莲,白嫩的小手上有点点污脏,显然是为了摘取莲花而弄脏的。
萧思思把那枝并蒂莲递给萧白,甜甜道:“喏,二哥,给你。”
萧白接过幼妹递来的并蒂莲,问道:“这是思思送给二哥的?”
萧思思点点头,又补充道:“这是思思方才去池塘里采的。二哥,你看,这花上还有露珠呢。这是思思送给二哥和二嫂的。”
萧白佯装失望的模样,“二哥还以为,这是思思送给二哥一个人的呢。”
萧思思却摇摇头,一张巴掌大的小脸儿上满是严肃,认真向萧白解释道:“二哥,它不是一般的荷花,它叫双头并蒂莲。嬷嬷说了,双头并蒂莲是象征夫妻的花,所以思思不能把它送给二哥一个人,要送给二哥和二嫂才对。嬷嬷还说了,二嫂对二哥、三哥、思思,还有咱们萧家上下所有人都很好,也很能干。二哥生病了,不管事,都是二嫂在打理这个家。所以,我们都很喜欢二嫂。二哥和二嫂就像这枝双头并蒂莲一样,是一辈子都要在一起的。”
言婉依旧低垂着眉目,脸颊却是不争气地一红。
萧白沉默了许久,才对言婉道:“阿婉,辛苦你了。”
她嫁过来,一心一意地为着他,为着这个家。其他的都不必说了,连八岁的思思都看得明白,如果他还要装聋作哑,那就真的枉为男子汉大丈夫了。
他是负了翎儿,这不假;可阿婉却不欠他什么。相反,是他欠了阿婉的。
一念至此,萧白心中愈发愧疚,看向言婉的眼神亦温柔了不少,道:“阿婉,明日我陪你回门吧。”
“回门?”言婉愣了一下,反问道:“好端端的,怎么提起这件事?”
萧白道:“新妇三朝回门本是自古就有的风俗。早在两月前,我就该陪你回门的,只是因着我这一病才耽搁了这许久。迟了这许久,已是对不住你,若是连回门都省了,叫你如何在这长安城里抬得起头来。”
言婉一时激动,感叹得几乎当场落下泪来,到底还是拒绝了萧白。
萧白不解道:“为何?阿婉你不是说过,夫妻之道本是相互扶持。你既体谅我,我亦自当投桃报李。”
言婉道:“客哥能有这个心,阿婉便知足了,只是现在时机不对。一来,客哥你大病初愈,不宜劳累;二来,陛下的拜官诏书迟迟未下,让人不安心呐。”
按照大胤一朝的惯例,新帝登基,除了先帝指定的顾命大臣之外,其余朝臣的去留都由新帝决定。而前任皇帝的内阁重臣们都会立刻递交辞呈,乃是“辞辕”,意指大臣们已经像骡马拉车一样为皇室工作了很久,他们现在要辞去“车辕”的位置,让位给年轻人。而皇帝往往会选择“留骥”,意指挽留骐骥一样的大臣,让他们继续效忠新主。
萧白虽无官职在身,但自老侯爷去了之后,便承袭了这江夏侯的爵位,成为萧氏家主,亦是江夏党的新任领袖。先帝驾崩,新帝继位,按理说应该要对萧白这位江夏党新任党魁委以重任才是,可是皇帝的诏书却迟迟未至。
言婉只觉得,如今自己是越发看不懂这位大胤的新主子、曾经的太子表哥了。
萧白虽想补偿言婉,但也知道她说得在理,便也不再坚持。
“侯爷,夫人,宫里的旨意来了。”晓童大步流星地跑进来通传,一眼就看到了红玉以及她身旁的孙苦荞。
晓童愣了一下,那张一向面无表情的的脸上却难得地挂了一丝笑意,对红玉说:“刚刚听见二门上的小厮说你回来了,我还不信。没想到,你竟然真的回来了。”
红玉笑得含蓄,“嗯,回来了。”又补充到,“也是刚刚才回来,还来不及同你,你们打招呼呢。”
“哦。”晓童应了一声,便再没有话。场中气氛不知怎地,一时竟尴尬起来。言婉一边去扶萧白起身,一边说:“你们俩一会儿再叙旧,现在咱们先去忠义堂接旨吧。”
红玉和晓童都如梦初醒似的,几乎是异口同声,“对!接旨!”说罢,两个人都愣住了,呆呆地看向对方,然后同时移开目光。
萧白和言婉却相视一眼,都从对方眼里读出了一丝忐忑不安来。
难道是皇帝的拜官诏书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