齐暄坐下后没多久,又闻到了那股似有似无的桂花香,像是对面那位灵安师父手上戴的佛串散出来的味道。
寺里面的师父也会买念春斋的香串吗?
灵安拿着那支签,欲言又止,她将签放在桌上,推到了齐暄面前,示意他先看看。
齐暄拿起那支签来,签的正反两面各写着两句诗,他看的一知半解,并不了然:
皑皑明月照海灯,粼粼波光映星辰。
不知何处舍己身,错将镜花比作真。
“施主此签,意为海中映月,所见皆虚,可遇不可求。”
齐暄一惊,可遇不可求?倒真是测的挺准。他在这苍山之上,求了那么多日,也未能如愿,而今一签,寥寥几句就道出了他的近况,当真是佛法无边。
可说来轻巧,这世间如此多人,所求如此多事,哪能那么容易就恰好遇见自己想遇见的人,完成自己想完成的事。且不说能否遇见温妍,就算遇见了,齐暄也不一定就能认出她来。
若是一辈子都遇不上呢,又该怎么办,就此搁置不管不顾了吗?浑浑噩噩,无疾而终,这不是齐暄喜欢的结局。
打定主意要做一件事,那就该尽心尽力,全力以赴,成不成功那些都是后话了,至少在当下,得做到问心无愧。
若说“可遇不可求”齐暄大概知道是指的什么,可前面两句“海中映月,所见皆虚”又是什么意思呢?
他虚心求教:“师父所说的海中映月,所见皆虚,具体指的是什么呢?”
灵安缓缓道来:“月光照在海面上,眼睛可以看见两个月亮,一真一假,一明一暗。若说挂在天上的那个是真的,现在施主看的就是海里的那个假的,施主所追寻的人和事,都浮于表面,未究其根。”
齐暄以为是在说他做事不够上心,没有尽全力,只停留于表面,没有深入钻研。
“可是师父,为了实现我的心愿,我已经尽心竭力,七百日日日如一,难道做的还不够吗?我只想求家人康健,一世安宁,就这么困难吗?”
灵安像是想起了什么,七百日日日如一,七百日,原来距离瘟疫过去,已经两年多了吗,整整两年,她都没能找出根治云惠师父的办法。
若说那签讲的是齐暄,可签上的诗又何尝不是在说她自己呢,一根小小的佛签,点醒了三个各不相同的人。
“并非是说施主不够用心,而是说施主所求的事物还差个机缘,机缘可遇不可求,时机未到,再用功也都是徒劳。”
齐暄放下签来,看着灵安的眼睛:“我想请问师父,我所差的这个机缘,何处可得,又何时能遇呢?”
灵安没有再说话,两人就这样僵持良久,在齐暄起身准备离开的时候,她突然开了口:“施主所求的机缘,当下便是,施主想见的那人,就在眼前。”
齐暄猛地转过身来盯着她,脸上震惊之色毫不掩饰,他一时间竟不知道这是什么意思?难道她就是温妍么?温妍居然住在苍山寺里,还是这里的一位师父……
没等齐暄反应过来发问,灵安又继续说了,但这次她并非是以苍山寺里,诵经念佛的师父常用的口吻,而是以她自己的,以温妍的口吻。
“齐暄,你找了我那么多天,到底想要问我什么?”
许是太过出乎意料,齐暄久久不能回过神来,甚至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我……我……”
他实在是没想到,温妍居然一直都待在离念春斋这么近的地方,不到百米的距离,他却一次都没有遇上过,当真是机缘未到吗?
齐暄努力的仔细回想着,不对,他见过温妍,早在他第一次去到念春斋之前,他们就见过了,在那林间小路的转角处,在他第一次闻到桂花香的时候。
或许一切都是天意吧,在四月二十二那天,如果他没有那么心急,而是选择跟着老哥,留在偏殿里等那位收草药的师父,只需要几分钟的时间,就能见到回寺里来的温妍。
或许换种说法,如果他再心急一点,动作再快一点,就快那么一点,就能在念春斋里遇上即将离开的温妍。
但是很可惜,他既没能在寺里等到温妍,也没能在斋里遇见温妍,他只是在转角的途中,错过了温妍。
……
温妍将他拒之门外这么久,如今两人在巧合之下相见,齐暄却不恼,甚至觉得这是意外之喜,因为不论怎么说,总归是见到了不是吗?
齐暄走回去放下背包,重新坐下,他并没有急着询问他想知道的事情,毕竟都等了这么久了,也不差这一时半会儿。
“谢谢你肯见我。”
他不是在说废话,也不是在装模作样,而是真的在感谢。因为他知道,如果刚才温妍不叫住他,不说出自己的身份,即便再让他见温妍千百次结果也一样不会改变,他仍然会认不出她来,但是温妍叫住了他,说明温妍愿意见他了。
齐暄拉开上衣的内口袋,从里面掏出了一张已经塑封好的彩色照片来,放到温妍的面前。
“我有一些事想请教你,是关于我妹妹齐媛的。”
温妍拿起照片来,照片拍摄的背景是在一个全是古建筑的地方,看样子应该是个景区。照片上面有两个人,一个穿着黑色风衣,五官立挺,有着方正脸颊的,是坐在她对面的齐暄。
还有一个挽着齐暄手臂,穿着一身浅绿色的过膝旗袍,披着白色披肩,看起来俏皮可爱的女孩,应该就是他的妹妹齐媛了。
“2005年末的时候,某些沿海地区曾爆发过一种传染性较强的瘟疫,据说是从国外传进来的,我妹妹那时在外读书不幸染病。”
“我带她辗转各地四处求医,可经过两三个月的治疗也不见成效,只是暂时抑制住了病情而已。”
风吹过,祈福牌微微晃动,撞在一起发出声响,齐暄看着那些随风飞扬的系带,思绪也跟着飘了起来,飘回了很久之前。
“直到零六年的夏天,治疗瘟疫的血清被研发出来,我四处托人,花高价买来了一支,这支血清成功的治好了妹妹的病,可同时也给她留下了很严重的后遗症。”
“妹妹的身体虽然康复了,但是精神却失常了,她常常神志不清,一个人胡言乱语,甚至忘记了很多人。不过幸好她还记得我,但也仅仅是记得我这个人,并不记得我的模样。”
齐暄看着温妍,苦笑道:“就算我每天都站在她面前,她也认不出我来。”
温妍不解:“我不是给了你治疗她用的香烛和香囊吗?如果你只是求她的病情好转,或是痊愈,那得到那些东西不就应该回去了吗?为什么还要苦苦守在念春斋,等着我见你?”
“因为我知道,你的香烛和香囊,只能抑制齐媛的病情,并不能根治。”
温妍拿着照片的那只手突然捏紧,齐暄怎么会知道她研制的香目前只有抑制作用,并不能彻底根治这种病症?
“什么意思?你是在怀疑我的香有问题,还是在怀疑我知道根治的办法,但是没有告诉你?”
齐暄没想到温妍会这样想,为了避免误会进一步加大,连忙解释道:“我不是这个意思,我知道你也已经尽力了,我找你只是想说,或许我们可以一起想办法。”
“后遗症因人而异,纵使症状相同,又如何能一起想办法?”
“这就是我一定要与你见面的原因,因为我发现,后遗症并非是多种多样的,甚至也不是由瘟疫引起的。”
温妍不免觉得有些好笑,如果后遗症不是由病引起的,莫非还会是由那治病的药引起的。虽然说是药三分毒,可副作用这么大的药,又怎么会被批准投入使用呢。
“那还能是什么引起的?不是瘟疫的话,难不成是血清么?”
齐暄点点头,虽然他知道这样说有些匪夷所思,甚至让人觉得荒唐至极,但这就是事实。
他日前就怀疑过是血清的原因,曾高价收购了一支送去专业的机构进行检测,检测结果和他的猜想大同小异,血清确实有些问题。检测人员在血清里面发现了一种不明物质,而这种物质,应该就是引起后遗症的关键。
齐暄明白,就凭他一张嘴这么干说,温妍不相信也很正常,他还得拿出些有力的证据才行。
他弯下腰去,从靠在石凳边上的背包里,拿出了两份纸质报告递给温妍,第一份报告里详细地记录着当初的检测结果,还有对血清含有的各种成分的分析与研究。
第二份报告是专门针对患病人群的调研,调查发现,当年得了瘟疫又痊愈了的人中,只在注射了血清的人里,发现了患上后遗症的。
温妍细细地看了很久,也思量了很久,然后她答应了。
因为似乎只有这个答案,才能解释云惠师父身上所发生的一切,那些奇怪的、不可思议的症状……温妍知道,云惠师父的病情已经不能再拖了。
既然要合作,那就得有诚意,齐暄已经给出了他的诚意,将他知道的一切和盘托出,那温妍也得拿出她的诚意来。
她起身,向那位不知道在什么时候睡着的老师父走过去,走了几步发现齐暄并没有跟过来,还回头用眼神示意他跟上。
两人一前一后走过去,最后停在了老师父面前不远的地方,“这是我的师父,法号云惠”,温妍用有些怅惘的语气和他说着,“她也在前年患上了后遗症,那些能抑制病情加重的香,最初我就是为她研制的。”
“一开始的时候,云惠师父只是偶尔会犯迷糊,我以为是因为她年纪大了,又刚生了重病的缘故。”
温妍看着云惠师父,那张在记忆中永远笑着看向她的脸庞,不知道在什么时候,布满了岁月的瘢痕,被腐蚀得面目全非,看不出一点从前的模样。
“可是慢慢的,她的症状越来越严重,甚至开始自言自语,说一些没有人能听懂的话,最后更是变得神志不清,意识模糊。”
齐暄正疑惑,方才他求签的时候,云惠师父不是清醒的吗,而且还带他来找了温妍,但在他发问之前,温妍就抢先一步给出了解释。
“最初我所研制的香,可以使云惠师父恢复神志,保持平静。但是这段时日,随着她症状的愈发严重,我的香已经慢慢失去了作用,能够使她保持头脑清醒的时间也越来越短。”
温妍走过去坐在云惠师父身旁,动作极轻的抬起她的左手,将那宽大的海青衣袖慢慢撩上去,露出原先被遮住的臂膀来。
奇怪,那是什么东西?
齐暄的眼睛不由自主地聚焦,他被一种奇怪的东西所吸引,又好像是出现了幻觉,否则他怎么可能会在人的手臂上,看见一片一片的、堆叠在一起的东西。
那东西怎么看起来,有点像是……蛇鳞?
齐暄努力眨了眨眼睛,聚精会神地观察,不对,不是看起来像,那根本就是蛇鳞!
温妍平静地看着齐暄,看着他的反应一步一步的,从不可置信,到震惊,再到恐惧。其实这也说得过去,因为换作是任何一个正常的人,亲眼看见这种离奇的怪事,都会觉得不可思议,甚至会被吓到。
她向齐暄解释道:“前段时日闭门不见,除了我自身一些特殊的原因,还因为我意外发现的一件怪事。”
“大约是在三个月前的一个晚上,我替云惠师父擦拭身体的时候,发现在她当初注射血清的那只手臂上,长出了一片若隐若现的鳞片来。”
温妍指了指那些鳞片的中心,示意齐暄凑近点看:“这是当初注射血清留下的针孔,鳞片就是从这里长出来的,然后慢慢地向四周蔓延。”
温妍叹了口气,她的眼睛闪闪的,藏着一些不易被人察觉的泪花,呼吸有些急促也有些紊乱:“从最开始的一片,到现在,已经有将近六七片了,大约每半个月的时间就会新长出一片。”
“我查了很多资料,也翻阅了千百本古籍,可是都没能找到有关这种病的记载,更别说病因和医治的办法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