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月八日,寅时一刻。
一个浑身是血的士兵从马上摔倒在将军府门口,拼尽全力的喊道:“报!敌袭!”
寅时三刻,凉城城门。
列队整齐的士兵在徐乾和一干副将身后蓄势待发。
程星语慎重的拿出一个厚厚的信封递给徐乾。
“这是乌图族骑兵的特点和常用的列阵之法……至于致胜之道……程某无能。”
他的语气低落下去,溢满病气的脸上一片灰败。
这次战事,胜少败多,程星语觉得自己苦读多年,却未能带给徐乾扭转乾坤的计谋,一时挫败无比。
“敌众我寡,程先生已然尽力。”徐乾安慰道,“今晚你们就走,凉城不可久留。”
他严肃地看着程金陵和程星语,不容置疑地安排着他们离开凉城的一众事宜。
前几天,他就已经在城中留下士兵劝不愿南下的百姓尽快离开。
此战凶多吉少,若关外战败,攻破凉城,只在两天之间。
程金陵忍住喉间的痒意,上前将一块流光溢彩的白色玉佩放到徐乾手中。
“护身符。”她笑道。
徐乾紧握着那块玉佩,故作轻松地说:“什么时候准备的?”
又是什么时候,学会了凡人的言辞,护身符?
程金陵笑眯眯地歪头,古灵精怪道:“我变的,图个吉利。”
徐乾失笑,慎重地将护身符放在铁甲内里。
他坐在马上看她,目光带着一丝缱绻,好像要把她从头到脚,从过去到未来,一眼望尽。
须臾,他猛地勒马,决绝转身,在划破黑夜的马鸣声中,浩荡的大军头也不回的朝关外奔去。
程金陵在雪地里站了很久,久到徐乾的大军已经消失了踪影,久到程星语忍无可忍扬言要叫人来将她绑回东厢。
徐乾千叮咛万嘱咐,要他看好程金陵,要是人才刚走,程金陵就被冻出个好歹来,他怎么跟徐乾交代?
一夜之间,凉城就成了空城。
只剩下固执不走的老人,守城的士兵,还有程星语和程金陵。
“你走不走?”
程星语生气地看着固执不走的程金陵。
“我不走。”程金陵决绝地说。
程星语被气得咳嗽个不停。
程金陵见自己把程星语气狠了,有些过意不去地说:“你别生气,我是妖,就算凉城破了,我也不会怎么样的。”
程星语拿她没办法,最后还是被程金陵劝服。
见程星语走了,程金陵才松了口气。
刚刚她不过是故作冷静罢了。
妖力被封印,再加上程星语的愿望快实现了,她越来越虚弱,要是程星语当人叫人强行将他送走,她一点反抗之力也没有。
可她还没看到凉城的梅花。
她还没等回徐乾跟他告别。
又怎么舍得走。
关外传回的战报一日比一日惨烈。
大军损失惨重,好在徐乾用兵入神,还能勉力支撑。
“一月九日,小捷……”
“一月十二日,将军夜袭敌营,右肩中箭……”
“一月十五日,莫驹山一战,败……”
“一月十六日,拔营后撤十里……”
……
正月十五,凉城又是大雪。
关外已经六天没有来信了。
程星语身子越发虚弱,卧病在床,闭不见人,连程金陵也不见。
天将破晓,她一个人裹着徐乾的披风站在廊下看雪。
身边是那盏徐乾在豫州给她买的梅花灯。
这些日子她越发消瘦,小脸没有一丝血色。
城里的梅花前几天开了,一如徐乾所说,殷红点点,香气扑鼻。
只是他不在。
程金陵遗憾地想到。
她伸手接住一片雪花,朝远处望去。
燕山也下过这样的大雪,白茫茫一片。
那是她总是一个人,没有人说话,唯一的好友是山林中的小鹿。
可鹿有伙伴,她没有。
程金陵好久没见过这样的大雪,忽然很想跳舞。
离开燕山之后,她再没跳过舞。
大概是不再觉得寂寞,也再未见过那样的日出。
像她跟着徐乾离开燕山那天的日出,灿烂辉煌,日光如金的日出。
程金陵走到雪地里,满天飞舞的白花落到她黑色的披风和散落的青丝上,星星点点。
大雪中,只有台阶旁的那提纱灯,映照着雪地里赤足起舞的少女,忽明忽暗。
忽然,程金陵冻得发红的玉足一顿,噗的吐出一口血来,她躬起瘦弱的身子,躺在雪地里,浑身的筋骨都疼的发颤。
有什么东西正在她身体里疯狂的流失。
是她的妖元碎了。
徐乾出征的时候,她强行将妖元取出,一分为二,一半附着在一块石头上。
精纯的妖元将那块平平无奇的石头映照成了流光溢彩的玉佩。
战场上刀剑无眼,程星语说刀剑一进一出,人就没了,生死只在一瞬间。
她怕徐乾死,便想用妖元护住他。
这是她唯一能给徐乾的了。
齐叶山。
徐乾浑身失血的跪在尸体堆里,战袍破烂不堪,下巴全是凌乱的胡茬,眼底也被乌青色染尽。
他粗粗喘口气,伸手毫不犹豫的将手边已经断气的尸体推开。那人的剑离他心口只有几寸的时候,忽然被一道剧烈的白光挡开,徐乾乘机出手,一击毙命。
那块贴身放在怀中的玉佩却在光芒消失后,失去光泽,变成一块灰扑扑的白石头。
远处是乘胜追击的敌军,为首之人是余家家主,乌图族首领阿勒刺御马跟在他左侧。
徐乾低头掩住眸中的神色,右手却悄悄摸到一旁的长枪上,只要余家主再近一点……
正在此时,阿勒刺搭箭朝徐乾射来,他顾不上躲避,拼尽全力将手中的长枪掷出去,成败在此一举!
阿勒刺的箭刺入徐乾心口,震的他吐出一口血来,支撑不住的朝地上倒去,视线却紧紧盯着长枪的方向。
可惜他右肩早就有伤,多日连战,伤口不断裂开,即便用尽全力仍无法与往日相比,那长枪在他倒下的同时,也呈下落之姿。
徐乾的眼中闪过一丝颓意。
“徐乾!”
电光火石之间,一道清丽的声音响起,与此同时,那炳长枪忽然白光闪耀,带着势不可挡的气势,诡异的调转方向,朝前刺去,狠狠穿过余家主的胸膛,又将其身后的阿勒刺钉在不远处的战车上。
就在此时,远处的山坡上登时火光冲天,一队精兵叫喊着朝山下还未反应过来的乌图族士兵和余家军冲来,领头之人赫然是本应在将军府养病的程星语。
徐乾口中不断溢出鲜血,大雪落满了他残破的战甲,连带着眼睫上都是雪花。
他虚虚的朝声音的来处看去——还是那匹在豫州集市买的良驹,马背上是面色苍白如纸的程金陵。
她看起来疲惫至极,没了一半妖元,又将另一半化作妖力,助徐乾一臂之力。
现如今,不过行将就木。
“上马。”
她费力的朝徐乾伸手,想将他拽上马,可不待他握住,那只细白的小手就渐渐变淡,几近透明。
徐乾慌张的想握住她,沾满血污的手却颤抖的从那道虚影中穿过。
程金陵愣了愣,遥遥看了一眼指挥士兵列阵厮杀的程星语,他的心愿完成了吗?
程金陵下马,将怀中的披风盖到徐乾身上,笑得一如初见。
“徐乾,我本是程星语的愿力所化,现在他的心愿好像实现了,我也该消失了。”
之前无法说出口的道别,现如今三言两语就说完了。
程金陵看着周围失去家主和首领的士兵,余家大势将倾。
平乱已是轻而易举的事。
程金陵释然地笑了笑:“还好,你的愿望也实现了。”
一道微弱的金光照到她身上,在日出的刹那,雪色和日光融为一体,她就在那光中,眨眼间消失不见了。
徐乾还没反应过来,怔愣地看着空空如也的雪地,眼角落下一滴泪,张了张唇,又被喉中的腥气呛得不断咳嗽,咳出的血,溅满了披风白色的围脖。
程金陵从来没告诉他愿望实现之后,她会消失。
怪不得,怪不得她在那天夜里问他的心愿是什么。
她也想帮我实现心愿吗?
徐乾失魂落魄地躺在血污遍地的战场上,这样想道。
可是她错了,他的愿望没有实现。
他是个贪心的人,有两个心愿。
但现在,另一个愿望,永远也不会实现了。
愿程金陵万水千山,日日平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