酒足饭饱,燕凝才想起她挖井时看到的羊皮卷,趁着还有印象,把大致的图案临摹在一张碎布上,递到烛光下,请诸人查看,主要是请卢适来看。
他看了半天,不动声色地和仞山眼神交流几番,最后收起破布,说道:“我来玄策府不过三年,怎会知道数十年前的地形地貌,待我回去查阅一番卷宗。”
燕凝本就是一时好奇,并不很放在心上,听他这么说也就作罢。后来她带着公孙暮去推销果酒,并把酿造方法公开,云庐已有近半数人家种植沙棘,因此推行得很顺利。
她一顺利,就有人要不顺眼了。
“今天不填完这口井不准下工。”县尉在登记簿上勾勾画画。
“我一个人?”燕凝环顾四周,其他囚犯都已经到时辰歇息去了,可面前这口旧井还一点都没动过,她一个人就是填一天一夜也填不完。
“本来就是你该的,填不完就等着受罚吧!”
县尉转身,燕凝一把抓住他:“我怎么得罪大人了?”他之前分明不是这个态度的。
“这是赵大人吩咐的,我也只是听命办事。”
县尉不耐烦地甩开她,还拿走了最后一盏油灯。
赵大人就是县令。燕凝刚开始推广沙棘的时候他就很看不惯,上报玄策府之后,燕凝也并未如他所愿地被惩处,村民们反而都还站在她一边,简直是挑战他身为县令的权威。
在羌州,玄策府统管军政边防的所有事务,然而军官和文官两侧并不和谐,例如李长史和周司马,就总是针锋相对,听说将军时常要为协调他们的关系而焦头烂额。
卢适的地位十分微妙,他虽身为文官,却与军官走得近,军官看在将军的面子上敬他三分,文官却觉得他是个吃里扒外的“叛徒”,因此他越是宽纵燕凝,赵县令就越恨得牙痒。治不了卢适,还治不了燕凝一个小小囚犯?
她要填的这口井不仅很深,位置还很偏,几乎就挨在戈壁边上。
燕凝知道赵县令还不至于恨她至死,只是想折磨她,就好像不在乎员工有没有真正干活、只想看到他们不分昼夜坐在工位上的老板。
所以她只要演出很惨的样子,顺他的心意,就能挨过这一关了……大概。
她决定先回家去拿一盏蜡烛和一些补给,她可不想因为摸黑失足跌死,顺便告诉大家一声,她今天可能要通宵干活了。
“我让阿剁陪着你。”公孙暮把老虎布偶递给她。
“小心些,有什么情况就叫喊。”仞山说。
她心里暖洋洋的,找到一桩值得为之奋斗的事业、有两个朋友在一个称得上家的地方等她,哪怕在现代,人生所求也不过如此罢了!
她举着油灯在附近走了一圈,虽然还没下雪,冬天还没真正到来,但深秋的肃杀已使秋风变为凛冽的刀子,刀刃上的寒意渗透进人们的毛孔里去。
燕凝冷得拢起了身上的厚衣,这衣裳在其他三个季节还顶用,在冬季,就是再裹十层也还挡不住。她一想到冬天,又微微地发愁了,穷人是最怕冬天的。
这口井已经不再出水了,但是地表周围还有一些植物在生长,她觉得朝别的方向挖一挖或许还能有水。
她朝黑洞洞的井底扔了颗石头,根据回声判断大概在十米左右,相当于三层楼的高度,而且那块石头很明显有打中什么东西的闷闷的“噗”的响动,她叹了口气,打算吊下去瞧瞧。
思来想去,一个人太过危险,她还是叫上了仞山。
仞山把麻绳绕过轱辘系在打水的大桶上,她坐在桶里慢慢下坠,一股带着青苔的潮味钻进鼻腔,井口上方的天空缩成一个小小的圆,只有油灯微弱的火光在伸手不见五指的漆黑中跃动,这几乎是她全部的倚仗。
哪怕知道仞山就在上面稳稳地抓着绳子,她还是本能地害怕起来。没想到夜晚的井比白天更幽深、更诡异。
越往下,她就闻到一股隐隐约约的恶臭,不由得拉高衣领,捂住口鼻。
她感觉桶碰到了什么半硬不软的东西,没法再往下,约莫是到底了,就从桶里爬出来,扶着滑溜溜的井壁站定。这口井还挺大的,完全站得下人。她摸索到一具干枯瘦弱的显然是生物尸体的某种东西,对着蜡烛一照,差点没把她的心脏吓出来。
不是人,是动物,但她从没见过这么扭曲可怖的动物尸体,也许是鬣狗之类的,但她越看越像是……狼。
除了这具干尸狼,它下面还铺着一地白骨,从头骨来看,都是狼骨,少说也有三四头。
怎么会有这么多狼死在这口井里?
乌塔沙漠在羌州界内,燕凝听村里人说大概二十年前,玄策府的前任都护组织清剿过一次狼群,没死的也都赶到关外去了,如今在沙漠里游荡的也多是野兔、黄羊、野骆驼之类较为温驯的动物。
如果这具动物尸体真的是狼,那也是超过二十年以前的事了。燕凝在判断尸体死亡时间这方面的知识并不专业,不敢断言,她让仞山先后两次把自己和这具狼尸拉上去。
她朝上面喊了两句,摇动绳子,搬动干尸,扔几根骨头到桶里,这才发现狼嘴里叼着什么东西,她掰开森冷的尖锐的牙齿,指尖碰到熟悉的触感……
——赫然又是一张羊皮卷。
她这次学了教训,先不吭声,趁狼尸上升的时候,举起油灯看它。
这确实是一张地图,和旺儿尸体身上发现的那张不同,但画法、技艺都如出一辙,燕凝通过一些眼熟的标志物,判断出是同一张大地图上的碎片。
其中一个建筑周围的地形她很是眼熟,但是一时想不起来是哪里,于是她把这块地图碎片揣进兜里。
不知为何,她无法对伙伴们坦白,本来她都要放下这回事了,可第二张地图让她冥冥之中感到命运的牵引,县尉和卢适微妙的态度让她觉得这里面肯定有什么秘密。
她究竟要不要深入调查羊皮地图?这毕竟不是什么正大光明的事,而且也与她治沙防沙的理想无甚关系。
可她有些渴望来一场冒险,冒险总是和自由挂钩在一起的,也许还伴随着财富。
“还好吗?”仞山的头从井口边缘冒了出来,他的声音经过重重井壁回荡,显得有些朦胧。
“我没事!”她扯着嗓子喊了一声,想起正事,“劳驾来把铲子!”
“你先上来。”仞山说,“太危险了。”
燕凝不情不愿地爬进了桶里。
仞山一眼看出她有心思,又知道她一向喜欢乱来,但他看到那些狼的尸骸,想起一些很糟糕的经历,如果燕凝再执着探究下去,很可能会遭遇到生命危险,相比之下,赵县令的刁难不过是小打小闹。
沙漠里多得是伪装成机遇的死亡陷阱,而比死亡更可怕的,就是生不如死。
他也没法告诉她,这些狼尸意味着什么,不然以她的性格,只会兴奋地往陷阱里一头栽进去。
他不是不相信她的聪慧,但她并不狡猾,换句话说,她依旧很天真。这种天真,在沙漠里只会成为狼群的猎物。
他脑海里飞过几个逼她“安分”下来的法子,比如直接把她揣在桶里赶回家;或者故意在沙棘田里制造事端,让她无心他顾,等等,哪怕让她讨厌他,毁掉了他努力维持的良好形象,他也要这么做。
月光虽然微弱,终究还是比井里敞亮,燕凝拍拍衣服上的泥土,蹲在地上仔细看那些狼尸。
“这些是……狼,对吧?”
“不确定。”他生硬地说,“明天报告给县尉他们吧。”
他像是要掩饰什么似的拿起铲子,不由分说地往井里填沙,分明是在“毁尸灭迹”。
这个借口也太拙劣了,身为资深猎户,怎么会判断不出这些?燕凝立刻产生了怀疑。
很好,这件事已经让三个人讳莫如深了。他们不说,燕凝还有别人可以打听。
只是仞山这样疏远的反应,让她觉得有些难过,以往的那种坦荡利落被一种迷雾似的东西盖住了。
但是仔细一想,他们彼此本就算不上了解,她不止一次疑心过仞山的流民身份,也对他隐瞒自己是穿越者,她没有权利要求他对她敞开一切。
难道她想要的只是不管发生什么、他都向着她么?那和任性撒娇的小孩有什么区别?她为自己的这种想法羞愧。
说不清为什么,别人也就罢了,她唯独觉得,仞山是不一样的。
所以她愿意接受他这份苦心,哪怕是装作接受。
况且她还没想出来地图上的地方是哪里,一切都是空谈。
燕凝的好奇心再一次按捺着淡下去了,就像将熄未熄的线香,如果有一阵风吹来,势必要再重新复燃的。
平时她不让朋友插手任何劳役的事,今晚她却破天荒肯让仞山一起帮忙,她把这当成一种接纳的信号,表示她真的“安分”了。仞山心中亦有愧疚,对她言语更是百倍温柔和气,还找裁缝做了一双羊皮手套哄她高兴。
然而这始终是一根刺,横亘在他们心上。燕凝觉得自己被困在那天的深井里了,身上那股黏黏腻腻的潮湿和腥味挥之不去,她知道她必须要去揭开狼尸的秘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