开春天气暖和之后,瓜尔佳氏便要带着女眷们去庙里住上几日,吃斋念佛,左不过是那几样,宁楚娥纵然不愿,也只能同行,谁知临行前却偶感风寒,便病倒了,瓜尔佳氏见状只好让她留在府里养病,自己带着章佳氏和钮祜禄氏出发了。
宁楚娥发着低烧,一连在床上躺了两天才缓过劲儿来,和嘉公主及两位多罗格格都来看望她,嘉蕙见宁楚娥已经能够下床走动,吃了些粥饭之后脸上也有了些神采,便建议道:“不如一会儿我们出去走走罢,也带二嫂透透气,不要总闷在家里。”
宁楚娥不忍拂嘉蕙的兴致,便道:“春天里反而暖和,走走也好。”又笑着道:“不过我可不去寺院里头上香,我闻不惯那个气味。”
“那便去街上逛逛,再去茶园里喝茶也好。”嘉蕙想起来便觉得兴奋,她的脸都有些发红了。
宁楚娥却想起来与希光一起读过的那些谈及妇人容德之类的文章,便心下有些不安,道:“茶园人多,只怕不方便去呢。”
嘉蕙混不在意,道:“嫂嫂也太注意了,我们也是去喝茶听曲的,这有什么。”
和嘉公主看到宁楚娥面容窘迫,便道:“嫂嫂既然不愿意去热闹的地方,那我们一起出去踏青或者放风筝都好。”
嘉蕙笑道:“这个好,我喜欢。”接着又催促道:“我们什么时候动身?”
和嘉公主笑着道:“现在就去罢,今天时辰也不早了,我们先去买了风筝,明日一起去郊外放罢。”
几个都答应下来,遂起身换了衣服,和嘉公主因为知道宁楚娥骑术不精,还特地提出与宁楚娥一起坐马车出行。
马车里,宁楚娥依偎着这位公主妯娌坐着,唇角微微带笑,和嘉公主便问道:“嫂嫂怎么这样高兴?”
宁楚娥柔和地看她一眼,道:“公主,您不知道么?自从二爷去了伊犁后,我的生活就像进入了一个没有希望的荒漠里,我几乎是数着日子一天一天过着,但你们来了,我们一块说笑,出游,就像在梦里似的…”
和嘉公主听得有些心酸,道:“我知道你过得苦,但是你放心,二哥已经给皇父折子了,请求可以携眷驻扎伊犁,皇父也同意了,想来最迟明年,你也能到伊犁去陪在二哥身边了。”
宁楚娥的面容浮现出了一丝梦幻的神色,她激动地说:“真的吗?我真的能去伊犁吗?”
和嘉公主道:“自然是真的,只是嫂嫂,回子的那个地方贫瘠不堪,是远远比不上京城富庶的,若是去了伊犁,若受的苦定然是不少的。”
宁楚娥道:“这些苦不算什么,只要能陪在他身边,我便没有遗憾了。”她因着神情激动,脸颊浮现出两团红晕,还轻轻地咳了两声,和嘉公主担忧道:“嫂嫂先不要提去伊犁的事情,还是先把自己的身子养好再说吧。”
宁楚娥点点头,前几日她才收到明瑞的来信,让她夜里少做针线活儿,多吃饭,多睡觉,好生保养自己。她含着眼泪看完这封信后,便把信纸压在自己的枕头底下,每回睡觉之前都拿出来读一读,仿佛这样才有一丝安全感,夜里睡得踏实,又觉得身子略略好些了。
马车在集市边上停下来,宁楚娥手持着扇子,半遮着面孔,与妯娌们穿过热闹的人流,来到了一个卖风筝的店铺,女眷们挑选了几款风筝样子之后,老板便让工匠们开始现场糊制。老板娘陪着笑道:“夫人们,这风筝糊制也得一会儿,等的时候去外头逛逛也好。”
宁楚娥正嫌这小屋子里气闷,弄得妆容都有些花了,遂起身道:“我们出去也好。”
妯娌几个说说笑笑地上了街,春天的风是那样温暖而湿润,带着满街的烟火气拂过宁楚娥的发梢,她此时已经把读得那些“女四书”之类的东西抛到脑后去了,她很自在而新奇地四处张望着,嘉蕙和良玉在前面招呼她道:“嫂嫂,你快来。”
宁楚娥微笑着走过去,瞧了瞧铺子上的东西,道:“这不是宋制面靥吗?倒也难得看见。”
良玉道:“嫂嫂,什么是宋制面靥呢?”
宁楚娥侃侃而谈“相比盛唐时那种脂粉浓艳的红妆,宋式妆容清新淡雅,因此也被称为‘素妆’或者‘薄妆’,尽管宋妆简约,但是精致异常,宋人们常用珍珠,螺钿壳做成各种样式的面靥,沾在额头,两腮或者鬓角,以此来装饰面部。”
良玉道:“为何宋人偏爱这种海物来做装饰,金箔之类的原料明明更好裁剪呀。”
宁楚娥笑道:“宋妆讲究清新脱俗,你若用金,银等物,终是落了俗套了。”她的目光扫过铺子上那些面靥,倒有一块宝石制成的黑底莲花面靥吸引了她的注意,她奇道:“竟还有这种宝石面靥吗?”说着示意店家取来一看。
一个微微沙哑的声音在她身后响起“这不是宝石,这是鱼媚子。”她有些讶然地回头,和嘉公主和两位多罗格格不知道什么时候不见了,身后站着一个身材高挑的女子,她穿着满洲妇女常见的那种对襟长袍,头发抿得乌黑光亮,面容虽然白皙,但是眼角带着细细的纹路,显然不年轻了。她摸不准对方什么来头,只稍稍作了个礼,那女人却笑了,道:“你认得我?”
她淡漠如雪的面容好像被这一笑给冲散来了,宁楚娥看着她微笑着说话,就好像高高端坐在上的菩萨突然对尘世露出了自己的喜怒哀乐一样,有种奇特的不真切感。她诚实地摇头,道:“我不认得您。”
女子仍旧笑着,道:“那你认得这鱼媚子吗?”
宁楚娥将那面靥取过来,凑在鼻下仔细一嗅,果真有种淡淡的鱼腥味,便道:“我不是不知道鱼媚子,只是没有往这个上面想,毕竟宋妆久远,珍珠面靥都不常见了,更别提鱼媚子了。”
那女子道:“宋太宗淳化三年京师里巷妇人竞剪黑光纸团靥,又装镂鱼腮中骨,号‘鱼媚子’以饰面。”她淡淡地看宁楚娥一眼,道:“你很博学。”
宁楚娥忐忑地受了她的夸赞,思索了片刻,又道:“您亦博学,我初看之时竟未认出过此物,而您一看便知。”
女子微微一笑,道:“我的夫君捕得大青鱼两条,剖开脑髓之后得到此物,一共两枚,一枚给予了我。”
“那另一枚呢?”宁楚娥有些好奇地问。
女子稍稍停顿片刻,才道:“另一枚给予了他的元妻…”她眼眸瞬了一瞬,又继续说:“那位已经离开好久了,想来鱼媚子也早早随之埋在地下了罢。”
她的语气很平淡,但是宁楚娥却感觉到了如潮水一般的悲伤铺天盖地的卷来,似乎要将她吞没。宁楚娥抬头,看到女子的双目中隐隐有一片水光,便担忧地道:“您很伤心吗?”
那女子微微偏过头,拭去了眸中的清泪,道:“只不过想起了故人,徒增伤心罢了。”她又转目望着宁楚娥,温和地道:“你是哪家的福晋?”
宁楚娥不明所以,只讷讷道:“夫乃总统伊犁将军,一等公明瑞…”
女子了然地笑了,道:“原来是明瑞的福晋,如此不凡,果然脱俗,明瑞好福气。”
宁楚娥又觉得有些愕然,初初见面,她就觉得此人气度不凡,尽管已经努力做出温和的样子,但与她说话也有种久居高位的疏离感,况且她还认得明瑞…难道她是哪位富察家的亲眷吗?
这样想着,忽然听到有人唤了一句“额娘。”就见到有几个年岁相差不大的男孩子冒了出来,其中一个眉眼敦实的少年上前扶住她,道:“虽然春日里了,但是外头春寒料峭的,额娘怎么还在这里吹风呢?快回去罢。”
宁楚娥被这一下子冒出来的少年们搞晕了头,仔细数了数,竟然有五,六个人,便惊讶地问:“这些都是您的孩子吗?”
女子听得面容一僵,又看了看诸子,便硬生生地接下了“是,这都是我的孩子。”
宁楚娥还来不及感叹,又听到有人唤“额娘。”竟有两个少女从后面走出来,其中一个看着稚嫩些的牵住她的衣袖,道:“阿玛久不见您,让女儿出来寻您了,快和我们回去罢。”
“这也是您的孩子…”宁楚娥这下彻底看傻眼了,而对方则勉强一笑,道:“对…对呀…这都是我的孩子。”说着搂过其中一个少女,道:“我们家人丁兴旺,福晋见笑了。”
宁楚娥笑道:“怎么会呢?我是羡慕夫人呢,多子多福。”说着,微微行一个礼,不再打扰她们,自行便离开了。
那女子立在当下没动,却见和嘉公主一句小跑过来,看到兄弟姐妹都在,便埋怨道:“额娘,您和阿玛来宫外了,也不知会我一声…”
皇后那拉氏“唔”了一声,又道:“你小声些,别让明公福晋听到了。”
和嘉公主打住话头,回首见宁楚娥渐渐走远了,才道:“您怎么这样小心?”
那拉皇后道:“我怕她知道我是谁了之后害怕,不敢与我说话了。”
和嘉公主看到铺子上陈列的鱼媚子,道:“这与阿玛送您的那枚倒很像,要不女儿买下来送您罢。”
那拉皇后摇摇头:“情分若是疏离了,再要东西有何用呢?”她的声音慢慢低微下去“那么多年来,他早就将那些珍宝,字画,首饰送给了新宠的嫔妃,而我只能拿着那块曾经的鱼媚子,感叹物是人非。”
和嘉公主听得悲凉,便劝道:“额娘何苦想这些,我们快回去罢。”
那拉皇后点点头,叹道:“回罢,回你阿玛那里去。”又对八阿哥永璇道:“你带着弟弟妹妹们先去,不用等我。”
和嘉公主道:“额娘一个人怎么行,女儿留下来陪您罢。”
那拉皇后温和地笑了笑,道:“如此也好。”她将和嘉公主揽过来,一边走一边问了她些闲话,无非是驸马待她好不好,婆家好不好相与之类的,和嘉公主也都是说好,那拉皇后便淡淡微笑起来,道:“若是小五还在…也该有十余岁了。”
和嘉公主劝道:“额娘…你别想那些伤心事…”
那拉皇后道:“不,我没有伤心,我只是感叹,物是人非,事事休…”曾经的皇五女出生时,是何等的风光,皇帝的女儿本就很少,嫡出的公主就更加罕见,赏赐如同流水一样进到翊坤宫来,而人到中年的皇帝也是常常抱着新出生的女儿不撒手…只是这一切早就烟消云散了,皇五女早夭后,宫中再也没有人提起过她,那就如那颗曾经饱受主人喜爱,代表着夫妇情深的鱼媚子一样,落入紫禁城的旧影中,再也寻不见了…
鱼媚子代表了那拉氏和皇帝的情谊,也代表了富察氏与她的友谊,现在富察氏不在了,鱼媚子也丢了,她觉得忧伤而且疲倦,冷淡而疏离…对尘世间的留恋也少了…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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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4章 鱼媚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