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除夕”二字倏然勾起陆映心中记忆。
眼前少年不是旁人,正是那日解下玉佩,扬言愿遂她意的桓瑾。
那日她不过是狼狈伤感之际,欲给这些放纵无度,视旁人如草芥的世家子弟一些教训罢了,哪里知晓他会那般无状?
今日骤然相遇,实在出乎意料。
“原来是桓家郎君。”陆映稍稍后退半步,警惕地望他,克制道,“烦请郎君将面纱还来。”
桓瑾闻言,非但未还,反将手中薄纱又扬了扬,面上笑容愈深,打量她道:“如此艳色,何必掩盖?”
陆映心中已有不耐,见他又作这等纨绔之言,只得侧身冷道:“既如此,便请郎君恕我无理,先行离去。”
说罢,提步欲去。
桓瑾笑意不减,只将那薄纱凑近鼻间轻嗅,状若无意道:“陆娘子行事的确无状,想来是因身后有人撑腰吧。”日光下,他忽而抬起幽深双眸,犀利凝视而来,“若我所料不错,那日女郎所言,愿娶你之人,当是谢家三郎谢戎安吧?”
陆映甫闻“谢戎安”三字,脊背便是一僵,旋即便冷着脸佯作漠然道:“郎君何出此言?我不过一弱势孤女,如何能与那等高门子弟有关联?”
桓瑾却嗤笑一声,手中把玩着那方薄纱。除夕那日,他派人跟踪谢戎安,果然见其不但替这女郎买药,更一路跟着送她归去。
如今他正愁谢家父子难以捉摸,眼下正撞上这女郎,自然不能放过。
他微微俯身,幽深的眼神紧紧凝视:“除夕之事,我都知晓了。陆娘子,莫同我说是谢戎安偶发善心。谢戎安素来为人冷淡至极,从不近女色,更见惯天下人情变故,若非有旧情,又如何会对萍水相逢的弱势女子心生怜惜?”
陆映脊背愈发僵硬,却不肯示弱,只愈警惕地望着他:“郎君说了这样多,我无论如何也说不清了。”
桓瑾也不逼她承认,只忽然上前,趁她未察前,替她仔细地将面纱重新覆上,又在她冷如刀锋的眼神下从容退后两步,昂首笑道:“女郎不必多言,我不会为难你。”
陆映不语,满目皆是不信。
“三月上巳,秦淮朱雀,某静候女郎。”
“女郎且想明了,若是不来,我便……亲自向陆忌酒要了你要作妾,再将你与那谢三郎之事说出去。”
……
小院中,陆映正坐在母亲身侧,一面做着针线,一面听母亲温柔读书。
本是母女间亲密温馨的时候,她心中却着实不安,捧着针线直发愣。
方才桓瑾之言犹在耳畔,上巳日,到底何去何从,着实教她难以抉择。
桓氏在南渡的北方士族间,算不得顶级门阀,尤与谢氏相比,的确稍逊一筹。然其人口众多,目下到江东后,又多置田产屋舍,实力不容小觑。
桓氏家主桓修显然不甘多年屈居人下,如今为丞相府中参军,正借着南下之机,欲与汝南王最信任之谢氏结交,令家族声望更上一层楼。
然谢茂素来谨慎清高,只与外戚庾氏交通,轻易不与旁人结交,是以屡屡婉拒桓修示好,令其碰壁,多日来俱一筹莫展。
陆映咬唇,怔怔望着手中正绣着的流云纹样,半晌不动弹。
如此看来,桓瑾邀她前去,当是为同谢戎安结交联手。
然桓瑾此人行事无度,放纵不羁,若她去了,也不知到时会面对何种情状。
可若不应……
她想起先前陆语所言,桓家的确正替桓瑾打听江东士族之女,以他的性子,似乎也的确能作出登门求纳,再四处宣扬,败坏她与谢戎安名声之事。
正犹豫不决间,便觉左手指尖一阵刺痛。
她轻抽一口气,垂眸一瞧,才知捻在手中的银针竟不小心将指尖刺破,细小伤口处,正渗出丝丝缕缕的鲜血,将绣了一半的纹样染得殷红,再瞧不出原本的色泽。
陆静半倚在床头,见状忙替女儿取下针线放到一边,边挤压她指尖,边心疼责备道:“想什么呢?这般不小心。若是累了,便歇一歇,千万别为此伤神。”
陆映望着母亲比先前稍红润的面色,摇头道:“无事,我只要母亲能好起来便满足了。”
陆静闻言,神色黯然,满是自责:“都怪母亲身子不好,拖累我儿,如此劳累谋生。”
陆映忙扑入母亲怀中,安慰道:“不怪母亲!是我自己要如此!”说着,她小心翼翼抬眸,“想来我的确有些累了,过两日便是上巳,到时街巷间定热闹非凡,我尚未见过建康禊事,倒想前去一观。”
上巳日,不论男女老少,都可出游水畔,共行禊事,本是寻常。
然而陆静闻言,面色却是一滞,眸中闪过复杂神色,似忆起旧事,恍惚片刻,才勉强笑道:“去吧,你这年纪,正是爱凑热闹的时候,母亲也拘不住你,到时可领阿元一同去。”
陆映松了口气,转而笑嘻嘻道:“母亲怎知我爱凑热闹?难道母亲同我一样年岁时,也是这般?”
陆静想起陈年旧事,不禁心绪复杂,抚着女儿道:“那是自然。我便是在上巳日遇见你父亲——”
然话未说完,陆映却已倏然冷脸,起身离去:“母亲,我忽然有些累了,先去休憩片刻,一会儿再来瞧您。”
她性情桀骜率真,时常掩不住心思,每每一提及那素未谋面的父亲,便再不愿多说一句。
尽管母亲总道他身份特殊,有不得已的苦衷,才不敢将他们母子三人接回,可她总以为,不论何种身份,何种苦衷,若连名正言顺都难做到,只能这样多年将他们三人抛在外,隐于暗处,此等行径,着实毫无魄力,算不上正人君子。
她幼时尚暗中企盼过哪一日父亲出现,能将他们三人带出这等寄人篱下,遭人非议的境地,可企盼了多年,再纯稚的希望也总要破灭。
如今,她已再不奢求了。
……
乌衣巷,谢府。
自边淮列肆归来的仆从匆匆入内,直接行至内宅中,待见那坐于廊下饮茶读书之少年,不由放轻脚步,悄然靠近,将取回包裹拱手奉上,低声道:“如先前一样,仆照郎君吩咐,都买回了。”
谢戎安放下茶杯书卷,接过仆从递来之物,将那包裹中精巧的绣品取出,以指尖细细抚过密密麻麻的凹凸针脚,仿佛透过针线看着什么人,好半晌才小心翼翼收入怀中。
“她看来可好?”
那仆从自然知晓他所问何人,忙道:“那吴娘子还算厚道,并未贪去太多,给了女郎足够的钱。女郎今日看来当是不错,送完绣品后,又去买了药。仆问过那医家了,似乎女郎母亲的病有了起色,女郎十分欣喜。”
他想起其后之事,忽然顿了顿,道:“只是,后来遇见了郎君与庾家车架,还……遇见了桓家二郎。”
谢戎安饮茶的手一滞,起身眺望天边,道:“可知说了什么?”
那人道:“仆惭愧,未能靠近,不知说了何事,只瞧见二人说了好一会儿话,桓家二郎直望着女郎归府,方离去。”
恰此时,一婢自书房中行来,躬身道:“郎主请郎君往书房中去。”
谢戎安遂收回视线,挥手令那仆从下去,随婢子移步往书房。
书房中,谢茂才将访客送走,正听仆从说着什么,待谢戎安入内,便挥退旁人,注视他道:“三郎,你身边之人何故常入边淮列肆?我记得你素来不入这等市井之地。”
他说着,指节轻叩桌案,发出“笃笃”之声。
谢戎安心口一紧,自知父亲已知晓他暗中行事,只得面不改色拱手道:“父亲,我闻陆家娘子常入边淮列肆寻针线活谋生,想来在陆家时日艰难。因念丞相之故,便出手相帮,并未透露身份。”
谢茂并未多言,只沉默地打量他半晌,似在斟酌他言语之虚实。
好半晌,方冷笑道:“如此最好。我不过答应丞相,护住那母子三人的安危。如今在陆家,既不妨我大梁基业,更不必有性命之忧,已是他们最好的去处,旁的事,你莫再插手。”
说罢,也不顾谢戎安反应,他话锋一转:“方才庾公来信,言今日庾家子弟与你出游,相谈甚欢,归去后对你亦赞不绝口,大约是属意你做女婿。庾家六娘子与你年岁相当,又出身世家高门,堪为良配。”
庾家乃汝南王外戚,乃目下士族间唯一可与谢氏相提并论者,庾家六娘子今年亦是十六,正是婚配之时。
高门联姻,本是寻常,谢戎安却推拒:“父亲,此事——”
话未说完,谢茂忽然将手中茶杯重重搁下,不悦道:“莫再多言,我不过告知你,教你早做准备,将不该有的心思尽数收起。待过上巳,便行六礼。”
“三郎,想想你母亲。”
谢戎安掩于袖中之手紧攥成拳,勉力压下胸腔间翻涌的情绪,闭了闭目,沉声道:“知晓了。”
待他归去院中,方才退下之仆从复又捧信入内,呈道:“郎君,桓家二郎之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