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年前。
六月的颍川,烈日炎炎,蝉鸣阵阵,但凡能在树荫下乘凉的,便觉不会曝露在日头之下。
谢府家学中,众人也未如寻常一般,在府中水畔设榻而坐,讲学清谈,而是寻了一处树荫,三五相聚,男女杂坐,聚精会神地听着阴凉下那个通身白衣,风姿翩然的少年郎君一番言谈。
那是谢家三郎谢戎安,去岁随族中兄长四处游历,得诸多当时名流交口称赞,至洛京时,更引人追捧,据闻城中妇孺,每遇谢三郎出外,俱列道两侧,手捧瓜果,投掷之以示欢喜爱慕。
此时见他与族中长辈相对清谈,仍能面不改色,言辞精妙,宏大广博,不居下风,不由钦佩不已,偶有数个世家子弟心中嫉妒不服,一时也不敢表露,只能瞠目而视,暗暗自叹不如。
直至谢戎安一番万余言之谈,尽叙观点,令与之对谈的长者穷于此理,方算谈毕。一时四下俱服,无不赞叹,褒扬之词蜂拥而来。
然那立于众人之前的少年,却面不改色,依旧是清冷俊俏,深邃淡漠,一双漆黑眼眸扫过众人,拱手作揖算是谦恭言谢后,便施施然转身离去,仿佛与凡俗尘世皆不相容,拂衣而过时,便可乘清风而去。
众人眼睁睁望着他这般离去,只两个谢氏族中女郎大着胆子唤了声“抱石”,却未得回应,只眼睁睁望着那背影渐渐消失。
谢氏府邸占地颇广,家学位于澄心堂,自此处往谢家人居所去,还需行许多路。谢戎安行出这片树荫后,便绕过水畔假山,往东侧长廊下去。
长廊宽阔曲折,蜿蜒而去,宛如长龙,屋檐投下的一片阴影处,正立着个纤细少女,一身素衣,乌发垂肩,挽作平髻,身无缀饰,面无脂粉,一张白玉小脸稚气未脱,却是明眸皓齿,朱唇琼鼻,艳色难掩,与方才家学中所见清贵自持的世家女截然不同,正是陆映。
谢戎安一见她,脚步便是一顿,波澜不兴的冷淡面容莫名地紧绷,连胸口也不易察觉地起伏了一下,踌躇一瞬,又佯装面无表情的模样,目不斜视便要穿行而过。
陆映一见他行近,忙起身侧立在旁,腰背挺直,力求端庄,然微微一笑时,仍是漾起圈圈瑰艳风姿。
谢戎安余光瞥过,唇抿得更紧,俨然就要行过,便听她开口唤道:“谢郎!”
他脚步一顿,停在阶上,却不敢转头,生怕对上她清澈莹亮的目光,便再也移不开眼。
陆映毫不自知,被暑气熏蒸得红彤彤的面颊仍是笑盈盈的,提着小巧竹篮上前:“我听阿元说,今日郎君要与人谈玄,不知胜负如何?”
谢氏家学盛名在外,除谢氏子弟外与其他士族子弟外,亦收容数个寒门庶族,乃至平民百姓出身者,日后即便不能为官,亦可为谢氏所用。陆静目下带着一双子女,以故旧家眷之名,寄居谢氏土地。陆元恰好七岁,正是开蒙读书之时,又自小敏而好学,便是趁此机会,得入谢家就学。
未待他回答,她唇边的笑意又加深几分,露出两颗洁白俏皮的虎牙,明亮眼眸抬起,满是信任与崇拜地仰望道:“我猜,定是郎君赢了。”
谢戎安终于侧目瞧了她一眼。只惊鸿一瞥,便迅速转开,再望向曲折长廊尽头时,方才面对众人交口称赞都未形于色的淡然面容,忽然多了一丝若有若无的笑。
他微微点头,“唔”了声,算作承认。
陆映笑容愈甚,将提在手中的小巧竹篮递上,难得有几分羞涩怯意:“谢郎,这是赠你的。多谢你的字帖。”
谢戎安接过竹篮,解开上头覆的那层白布,便见一颗颗色泽殷红,鲜润欲滴的果实,整整齐齐码在篮中。他略数了数,不多不少,恰好十二颗。
她道:“我母亲亲手种了杨梅树,这是我今日才摘下的,已然洗净,在井中吊了半日,正该是鲜美沁凉之时。”说着,仿佛生怕他嫌弃似的,又急急解释,“听闻杨梅只在江南才有,北方鲜见,我母亲亦是种了六株,方成活了这样一株。我——我身无财物,无以为报,更知郎君生于高门,见过天下奇珍异宝,定不会瞧得上凡俗之物……这杨梅,便做个新鲜之物吧,郎君若嫌弃,不吃也罢——”
她话音未落,便见他已一言不发的捏起一颗,放入口中,细细咀嚼。
殷红汁液在他薄唇间若隐若现,令那张原本清淡俊朗,不染凡俗的面容骤然添了几分异彩。
陆映呆楞地望着,俏脸又红了几分,直至瞧他以手掩口,斯文地吐出果核,以白布包裹,才恍然回神,小心翼翼问:“郎君以为如何?可还能入口?”
她一早便摘了这第一批杨梅,好容易挑出这样多饱满圆润,看来鲜润可口的,自己都舍不得尝,便都送来给了他。
谢戎安垂眸望着篮中余下的杨梅,口中还残留着方才直钻心脾的酸涩滋味。果然是只产于江南一带的梅子,生在颍川,全无半点甘甜,只余酸涩,方才极力克制,才未皱眉。
然转眼望着少女企盼的目光,他到底未多言,只略点了点头,又捻了一颗放入口中,待再掩唇吐核,道:“你家中可还有杨梅?”
陆映双眸一亮,唇边的洁白虎牙一闪一闪,连连点头道:“有,还有许多尚未成熟,谢郎可是喜爱杨梅?那我明日再摘些来,可好?”
谢戎安将白布重又遮盖住余下的杨梅,小竹篮提在手中,带她一同往廊边竹影间靠了靠,应道:“好。你多带些来吧。”
陆映喜不自胜,笑得眉眼弯弯,纯真无邪,毫不掩饰心中的欣喜:“那——那我便每日都来此,带杨梅给郎君,直到再没有了,可好?”
竹影间清风拂过,带起一阵沁凉。
谢戎安素来清冷如霜的面容渐渐带出一缕和煦微笑,望向她的目光也渗出暖意:“你本也是每日都在此等候。”
陆映仿佛一下被戳中心思,不由羞涩垂首,红着脸辩解:“我——我在此是等阿元的。”
她本是个性情直率热烈的女子,可一对上眼前少年,再是大胆,也总有些瞻前顾后。
谢戎安笑意愈深,也不再追问,话锋一转,道:“那字帖,可看过了?”
“看,看过了……”不提也罢,一提那字帖,她面颊红得不可收拾,倒如那鲜润的杨梅一般。
前两日,她亦趁着在此等阿元,遇独行而来的谢戎安,不过提了句近来正读诗经,也跟着母亲习字,却不料,昨日,他经过时,便带了许多字帖来赠予她。
待她回家一瞧,才知那字帖中,除了名家拓本外,有一幅写的却是诗经中的一篇:
青青子衿,悠悠我心。
纵我不往,子宁不嗣音?
青青子佩,悠悠我思。
纵我不往,子宁不来?
挑兮达兮,在城阙兮。
一日不见,如三月兮!
字迹清新隽永,与其余名家字帖皆不相同,最后一方红印,赫然是“谢戎安印”四字。
她已跟着母亲读过诗经,自然明白此篇何意,可此刻,到底有些忍不住,踌躇半晌,嗫嚅问:“只是不知……郎君何意?”
谢戎安忽然收敛笑意,做出一副肃然模样,教她的心跟着一沉,惴惴不安起来。
“可见你的诗经并未学好。”他竟是直接略过其他字帖,单说那幅亲手抄录的,意义再明了不过,“我只将那篇挑出,誊抄赠你,你以为何意?”
“谢郎……”陆映怔然,水汪汪的乌黑眼眸瞪着他,好半晌,忽然羞涩难当,红着脸掉头便走。
谢戎安亦不恼,只在身后提醒:“明日莫忘了我要的杨梅。”
……
深夜里的阵阵寒意自脊背攀爬而上,令陆映自旧梦中猝然惊醒。
那是两年前仍在颍川时的旧事,她清楚地记得,那日以后,自己再未舍得吃过一颗杨梅,日日都挑出最新鲜的送给谢戎安。而他亦从未多言,每日只当着她面吃两颗,余下皆带走。
直至一日,偶然听阿元提起,那杨梅酸涩得很,并无半分甜味,不懂母亲为何那般喜爱时,她才惊觉不对,寻了最后的两颗来尝,甫一入口,便酸得她小脸皱作一团。
如此酸涩,谢戎安如何能每日面不改色地当着她的面连吃两颗?
那酸涩直钻鼻腔,令她眼里蒙上水雾。
后来,她也曾问过谢戎安,为何明明那样酸涩,他却一声不吭。如今,她已忘了他如何回答,只记得三月后,他将一罐腌渍杨梅塞入她怀中。
那是以糖与盐腌渍而出的,再无酸涩,入口俱是清甜,直至今日也未忘记其中滋味。
黑暗中,她拥着被衾坐在床上,将脸埋在双臂间,静默许久,忽然披衣起身,趿鞋往母亲陆静屋中去。
陆静素来浅眠,一闻屋门悄然而开,便已醒来,心下猜测大约是女儿又不愿独眠,方轻声问:“可是阿映?”
陆映出声应下,摸着黑攀至母亲身边,钻入被衾中躺下,撒娇道:“还是母亲身边暖和。”
陆静侧脸轻咳两声,方将女儿搂在怀里,柔声道:“阿映已十五啦,竟还与幼时一般黏着母亲。明日教阿元知晓,又该笑话你这个阿姐了。”
陆映将脑袋搁在母亲肩上,哼道:“他若敢笑话我,我定饶不了他!”
陆静闻言要笑,却又忍不住咳了两声,呼吸也急促起来,引得陆映一阵担忧,一面替母亲轻拍后背,一面急道:“母亲方才已饮了药,如何还这般虚弱?”
陆静好容易平复下,微喘口气,方虚弱安抚:“无妨。世上哪有吃一副便好的灵药?阿映莫忧,待母亲将阿映带回来的药都服下,便会渐渐好了。”
陆映仍是不放心地盯着母亲,好半晌,将脸埋入她怀中,闷闷道:“母亲,明日教我说吴音吧。”
陆静一怔,不知她为何忽然转变:“阿映方才还不愿学,怎忽然转了性子?”
陆映眼前又浮现谢戎安说吴音时的模样,道:“我想通了,这里是吴人的天下,北方权贵来此,尚要入乡随俗,何况如我这般微不足道的小辈?”黑暗中,她稚嫩的面容忽然严肃,“今日疾医说了,母亲的病非一日落下,要痊愈自然也得如抽丝剥茧般慢慢来,如此,定要日日用药才好。舅父定不会如此慷慨,待我学会吴音,便出外去赚些钱银,替母亲买药。”
陆静闻言,将女儿搂紧,心中一阵凄然:“乖阿映,母亲自己的身子,心中有数,一时虽难好,却也不至于便眼下熬不过去。母亲无用,未能给我儿衣食无忧的富足日子,哪里还忍心令我儿受更多苦楚?你莫要担忧,跟着母亲学学吴音便罢了,旁的事,母亲心中自有打算。”
陆映有心辩驳,却到底未再多言。她知晓母亲所谓“自有打算”,便是要等着他们那个从未露过面的父亲出手相助。
可这样多年过去了,那男人始终未曾现身,她早已没了期待。
日子还需过,凡事皆得由自己来才是。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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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杨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