空阔殿中,庾后端坐榻上,望着底下平静跪地的陆静,一时有些出神。
眼前的女子,为了恢复一双儿女的身份,便这般坦然求死,却令同为母亲的她,竟隐隐生出几分同病相怜之感。
然待一想起新薨的太子,那几分微薄的怜悯,便尽数消散,转化作冷淡漠然。
她抬手命人送上毒酒与白绫:“夫人且自选一种吧。”
横躺床榻之上的萧睿虚浮的面庞涨得通红,正侧目望着不远处两个妇人,满腹言语皆道不出,着实痛苦不堪。
陆静目不斜视,执起毒酒,却未递至唇边,只直视着榻上的庾后,道:“皇后,妾此生错付,方致儿女境遇惨淡,为人轻视鄙夷,往后所愿,唯令子女安好。我儿既交皇后,便信皇后定会善待之。而女儿阿映……”
她平静的双眸终于朦上一层泪意:“她因妾受了许多苦,当日也是因妾的固执,才令她与谢三郎这般坎坷。皇后,妾临死前,别无他求,只求皇后能成全阿映与三郎。”
庾后轻叹一声:“你的女儿,从此将是我朝公主,这等身份,足以匹配谢家郎君。只是谢戎安是否还愿娶她,便全凭天意吧。”
她方才已自同随太子往吴兴的亲信口中得知,太子受伤,的确是因流民之乱。
南方流民对太子反对北伐,反对侨置郡县怨怼颇深,经吴兴周氏挑拨后,早欲杀之而后快。此番南下,周氏突然背叛流民,归降朝廷,使流民乱如散沙,无力反抗,只得设法刺杀太子。
谢戎安早于太子南下前,便派人前往打探消息,因而早知流民意图,只不过并未提前透露罢了。
她身为母亲,对太子的性子最是知晓。虽极不愿承认,然她心中明白,太子为人仁善,却疑心颇重,即便谢戎安命人提前告知,以先前两家之交恶,只怕也难令他相信。
她深恨谢戎安,却知他并非真正的罪魁祸首。
此言一出,陆静便明了,她不会在此事上多加为难。
心事了却,她方举杯,朦胧的眼眸望着床榻上痛苦不堪的萧睿,恍惚想起多年前,初见时那个俊俏温柔的少年郎君。
“当年秦淮之畔,是萧郎救我于水火,往后多年,再多辱骂与鄙夷,我都未曾后悔。只是,萧郎怕早就后悔了吧。”
说罢,酒杯递至唇边,一口饮下。
萧睿眼睁睁望着她毫不犹豫地服毒自尽,直至口鼻流血,颓然倒地,干枯了多年的心底终于重涌起几缕年少时的温情,渐化作眼角晶莹泪滴,悄然落下。
庾后面色凄然,怔怔望着已倒地不起的女子,好半晌,方起身行至榻边。
“陛下,陆氏已亡,从此她的子女,便不再姓陆。”她说着,冲再度奄奄一息的萧睿一笑,“大梁江山后继有人,陛下尽可放心了。”
萧睿早已被气得胸中闷堵,兼之许久未饮食,闻言胸气一噎,再度陷入昏迷。
……
别院侧门外,陆映心急如焚,领着弟弟堪堪赶至。
方才母亲听他二人说完今日之事后,并未说什么,只如往常一般熄灯入睡。
她本有些不放心,然见母亲十分平静,并无异常,又想着离庾后所说之时仍有两日,遂也未多想,只与弟弟自回屋入眠。
哪里知晓,母亲竟待她二人熟睡后,悄然起身,独自出府,往别院而来!
此行为何,即便不知,也能猜出几分。无非是为了她与阿元,母亲甘心赴死!
她提着裙裾,不顾远处朝臣们的目光,含着泪一路奔入别院,直至殿外:“母亲——”
疾奔的脚步骤然停滞。
大门洞开的殿中,灯火灯火辉煌,空寂的青石砖上,静静横躺着个身影,双目紧闭,长发散落,素衣染血,面容安详宁静,手边是早已触地碎裂的酒杯。
她停在殿门外,忽然再不敢靠近一步,只怔怔望着母亲的身影。
陆元紧随而来时,她下意识伸手要捂住他双目,不教他瞧见殿内情形,然手伸至一半,却听殿中庾后冷声道:“放下,教他看着。”
庾后面无表情,缓缓行近,冷眼望着姐弟二人:“既要作天家子女,便要能承重担。”
“我会命人将她悄悄送回吴郡陆家祖宅,一应后事便如未出阁的女郎一般。”她伸出两手,抬起两个孩子的下颚,对上自己视线,“往后,你们的母亲便是我。”
陆映艰难地抬头,望着眼前不过见过数面的陌生面孔,蒙在眼眶中的泪水终于滚滚落下。
她张了张口,“母亲”二字方至嘴边,却再也说不出来,最终化作一声呜咽。
然恰在此时,她垂下的右手被忽然握住,浑身颤抖不已的陆元,竟是奋力挺直腰背,忍着抽噎,清晰地唤了句“母亲”。
她陡然一震,侧目望着弟弟,既惊讶,又悲痛,心绪复杂不是滋味。
“好孩子。”庾后漠然的眼中终于染上几分笑意,望着陆元的模样,仿佛透过他看着别人,渐有泪水溢出眼眶。
她背过身去,以帕拭泪,轻声道:“回去吧,明日我便昭告天下,接你二人入宫城。”
……
已是初夏,夜风微醺。
陆映与弟弟一同,沉默着随宫人往侧门处行去。
她心底一片茫然,好半晌,忽然侧目望着面目模糊的弟弟,颤声问:“阿元,你方才——”
陆元忽而打断她,语调中是与年龄不符的沉稳与冷静:“阿姐,别让母亲白白死去。”
陆映心底一颤,沉默半晌,终是颓然别开眼去。
侧门外,谢戎安等候已久,见二人行来,俱是双目泛红,隐含泪意,更未见陆静,心中便已猜到。
陆元冲他遥遥拱手,便先入车中去,留陆映一人在此。
昏暗烛火中,少女并未说话,只抬起通红泪眼,凝视他许久,方慢慢抿唇。
分明是与往常一般的倔强模样,可不住颤抖的双唇与时不时的压抑抽噎,却令她显得分外脆弱。
“谢郎,母亲亡故了……”
谢戎安眼中满是怜惜,闻言轻叹一声,忍不住克制地伸手,轻抚她已布满泪痕的面颊。
不远处仍有朝臣们在,他转身将她引入一旁稍暗的窄道中,命仆从在外看住,方复又望向她,柔声道:“阿映,若着实难受,便好好哭一场吧。”
陆映倔强抿唇,用力摇头,眼中的泪却忽而落得更多,连抽噎之声也渐渐大了起来:“母亲——她都没有问过我与阿元,便自己来了……都怪我……若不是我,母亲根本不必如此——若我们当日愿去会稽,今日之事,便不会发生……”
少女哭得愈发凄惨,断断续续的话语中尽是对自己的责怪与埋怨。
谢戎安耐心地等她一一说完,方轻叹一声,小心地将她搂在怀里,一手轻拍她背后,替她慢慢顺气,低声道:“不必自责,天底下举凡真心爱护子女的母亲,都会如此。”
陆映静了一瞬,转而更加泣不成声:“不不,谢郎,你不知,都怪我……若不是我当日痛哭,不愿再过从前那样的日子,母亲根本不必如此……是我害了她——”
话音戛然而止,却是谢戎安伸出一指,轻轻点住她唇。
“嘘——”他深邃双眸紧紧凝视着她,柔声道,“我知晓,我全都知晓。”
陆映愣愣望着他,抽噎着道:“你如何知晓?”
他面目渐渐冷清:“当年,我亲生的母亲,也是如此。”
“谢郎的母亲,不是谢家主母曹夫人吗?”陆映一时怔住,暂时忘了心底伤痛。
他仍旧轻抚着她后背,低低述说:“谢家虽对外皆称我为嫡子,然实则我并非曹夫人所生。我亲生的母亲,是个出身寒门的女子,祖上于前朝为官,后家道败落,卖身曹家为奴,是曹夫人嫁与我父亲时,家中的陪嫁婢子。
“曹夫人早年诞下大郎与二郎后,便唤隐疾,再难生育。无奈大郎与二郎,皆于三岁前便夭亡。恰其时我母亲怀妊,曹夫人容不下她,不愿以她为妾室,便欲将她送出府去,是我母亲苦苦哀求数日,许诺若诞下男婴,便送与曹夫人作儿子,自己从此远走他乡,再不出现,方引其生出恻隐之心。
“后来之事,你该都知晓了。曹夫人因膝下无子,竟犹豫着答应了,带着我母亲远赴别院,待其妊娠后,便作嫡子带回,而我母亲,便被她送往陈郡乡间。
他说着,仿佛想起了什么,唇边闪过笑意:“我母亲过世那日,我本是心中伤怀,偏有个女郎,毫不自知,仍絮絮地教我莫因旁人之言而耿耿于怀……
这是他藏在心底多年,从未与旁人言说过之事,此时骤然开口,除却酸涩,竟还有几分释然。
陆映听得入神,闻言细细回忆过往,这才想起盛夏的那一日,一时面颊泛红,讷讷道:“原来是那一日……”她心中仍有疑惑,“这些事,你是如何知晓?”
谢戎安侧身靠在垣墙之上,举目望月:“曹夫人从未对我隐瞒此事。自我懂事起,她便尽告知我,并时时提醒我,我并非她亲子,只因恰好是男儿,才为她选中,若我不刻苦进学,不成为族中子弟之翘楚,她随时可将我放弃,另寻旁人。”
陆映抬眸望着他蒙上月辉的俊容,一时滋味难言:“我总以为,你出身在那样的人家,生来便是受人追捧的,原来也有这样多坎坷……”
他面上闪过无谓的笑意:“算不得坎坷。六岁那年,我也曾想放弃嫡子身份,只往陈郡去,与母亲同居,隐姓埋名度过一生。那时我尚年幼,不知世事,只以为曹夫人并非亲生,苛待于我,若回亲生母亲身边,便都好了。可我母亲她,却并不如我想的那般欣喜。
“那是我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见她。我记得她立在院外,望我时的目光,仿佛望着陌生人。她连屋门也不愿让我入,只远远地将我赶走……”
他忽而垂眸,牢牢握住她双肩,肃然道:“我说这样多,并非要教你以为我生来坎坷,命途多舛,只是想告诉你,你母亲今日之举,既是为你与阿元,也是为她自己。令你与阿元往后光明正大地活下去,本也是她所愿。便如我母亲,当年将我送予曹夫人后,十余年未曾后悔,反倒是我不顾一切要回到她身边,却令她伤心惶恐,以为一切心血尽付东流。”
陆映怔怔地望着他,好半晌,眼中泪意竟稍稍消散些许,就连方才心底难忍的痛楚与悔恨,也淡了几分。
“谢郎,若我母亲今日不如此,你可会有办法,教她不必牺牲?”
月光下,少年目光璀璨:“我会尽力拖延,暗中将帝后欲过继宗室子弟的消息散布出,令他们明白,若执意为之,将会引来多大的祸端,教他们妥协。”
陆映勉力沉下心来,细细思索他的话。
若如此为止,最好的结果,便是令母亲如当年谢郎的亲生母亲一般,隐姓埋名,于异乡度过余生,从此再不与他们姐弟二人相见。
然要付出的代价,确实会令好容易稍现安定的大梁,重现宗室纷争,令本已稳固的世家势力渐渐失衡,稍有不慎,便令萧梁百年基业付之一炬,令着最后一片江东净土陷入混战。
母亲大约也是明白这些,方如此毫不犹豫地舍身。
“我明白了。”悲戚之余,她渐渐想起方才阿元的反应,心中竟生出几分羞赧,“阿元却想得比我透彻许多。”
谢戎安轻叹一声,道:“阿元是男儿,日后为太子,继帝位,总该有胸怀与魄力。”
“而你,”他容色郑重,“阿映,你愿做个通透坚韧的女郎也罢,愿安然度日,不问世事也罢,怎样都行。”
“只记得,一切皆有我在。”
……
却说因太子故,陆时早已与众人一同,扶其尸身往建康赶,岂料途中得桓瑾之信,方知李夫人竟趁他远在吴兴,欲勾结庾氏,偷偷除去陆静等,登时气煞,悔恨自己多年来,虽早知李氏目光浅薄,却因她平日乖觉柔顺,而未加约束,如今她与儿子陆真之行径,竟如出一辙。
然他不敢擅自先行,愤然之余,当即提笔亲书一封,令李夫人携子女,即刻离开建康,返吴郡祖宅禁足,由主母卢氏加以约束管教。
因距建康已然不远,书信快马加鞭送出,不过第二日隅中便送至府中。
李夫人本已忧虑了一整夜,待一拆信阅览,登时吓得魂飞魄散,当即要往院中去,寻陆映等,欲求其替自己在夫主面前稍稍求情。
陆真与陆语二人亦是惊惧不已,丝毫不敢相信父亲竟会因此事便将他们三人遣回吴郡去。
陆映经一夜混乱,正因丧母之痛郁郁难眠,此时见李夫人来闹,愈发厌恶,不愿理会。
纠缠不休间,皇后所派之常侍便已入府,由府中仆从引入内院。
李夫人正低声下气同陆映说话,便见那人看也不看她,径直冲陆映与陆元二人恭敬行礼,奉上衣物,道:“仆奉皇后之命,请女郎与郎君入宫城中。”
李夫人震惊不已,小心问:“敢问常侍,皇后令我家二小子入宫城,所为何事?”
那常侍此刻方瞥眼望她,冷哼道:“夫人慎言,女郎与郎君乃陛下骨肉,并非陆氏之人。”
“陛下……骨肉?”李夫人听罢,双目圆睁,惊惧不已,望着眼前之人。
难怪庾家人处心积虑要除掉陆元!
她猛然醒悟,方知自己竟是被那庾家夫人蒙蔽诱骗,与儿子当日之行径,如出一辙!
想起夫主信中之严厉,李夫人不由腿脚虚软,蹬蹬后退两步,跌坐在地,颓然望着那常侍领着陆映与陆元,径直走出。
……
宫城外,大司马门处,马车渐缓,直至停下。
常侍立于车外,轻声提醒:“宫城已至,请女郎与郎君下车步行。”
车中,陆映与弟弟相对而坐,闻言掀帘,望一眼不远处。
巍巍城门此刻已然大开,宽阔道路两侧,依次立着数十侍卫、宫人等,无一不躬身垂首,恭敬静候。
清晨时,陛下已暂清醒,与皇后一同自东郊回宫城中。此刻这座宫城中,等着她姐弟二人的,除帝后二人外,尚有文武朝臣。
依皇后之言,今日便要将她二人身份公诸于众,太子无子,待其尸身归来,便可作弟妹为其戴孝。
她自袖中取出两截二指宽的洁白生绢,一条递与陆元,另一条则自系在袖中腕上。
今日踏入此门,往后便不能再替母亲披麻戴孝,尽子女本分,只得以此物聊寄哀思。
车外,常侍的催促之声再度响起。
陆映侧目望一眼弟弟,轻声道:“阿元,可准备好了?”
陆元稚嫩的面庞虽仍眼眶微红,却已满是坚韧之色。
他深吸一口气,沉沉点头:“阿姐,走吧。”
洞开的宫城大门外,姐弟二人依次而出,头一遭昂首阔步,并肩行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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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亲是大司马,母亲是大长公主,
崔绮生来便是立于芸芸众生之上那朵最耀目的花。
然新婚夜,她那出身贫苦,身为流民帅的夫君郗翰之,却接前线战报,尚未将婚仪行完,便匆匆离去。
这一去,便是一年。
一年后,郗翰之归来。
崔绮忍下满腹怒与屈,秉着高门闺女的矜贵与风度,昂首挥袖:这便去请陛下下旨和离!
郗翰之迟滞一瞬,容色沉静道:“阿绮可是埋怨我这一载未曾陪伴左右?此事的确错在我,且放心,从此定不教阿绮独守空闺。”
崔绮伸出青葱一指,指着他从容放下床帐的动作,瞠目瑟瑟道:“你,你这小人——”
……
郗翰之一直知晓,自己娶的是一只货真价实的金丝雀——
出身高贵,姿容华美,举止典雅,只需养于笼中,便再无后顾之忧。
后来,他才发现,再美丽高贵的鸟儿,若不看好,也有破笼而出的时候。
无法,他只得日夜守着,精心娇养。
高门贵女X流民统帅
1. 架空杂糅,勿考,1v1,HE。
2. 先婚后爱,这是正剧!男主前期渣!!注意渣!!!
3. 看清题目,女主是货真价实的金丝雀,美且弱。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22章 舍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