座下三人皆怔住。
陆映不假思索,霍然抬头,直言拒绝:“不,若要牺牲母亲,我情愿一辈子做个为人耻笑的私生女!”
陆元亦咬牙附和:“不错,为权位而舍弃生母,非人也!我母亲含辛茹苦,独自抚育我与阿姐,她何其无辜,需受此牵连?”
却听庾后怆然涕下,猛然拍案,悲愤道:“我儿又何辜,要这般便轻易离去?”
谢戎安薄唇紧抿,沉声道:“陆夫人乃生母,皇后为嫡母,陛下之子嗣,本都要称皇后为母。”
庾后望着谢戎安的眼中仿佛淬了毒,怨恨而冷厉:“谢佐郎,既要争权位,总要付出代价。我乃皇后,受不起此等屈辱,陛下之天下,亦有我庾家一半功劳,庾家之地位,我决不容旁人动摇!”
说罢,她骤然起身欲去:“我已痛失亲子,旁的,再不畏惧了。我给你们三日,三日后,我儿尸身定已归来,若陆静不死,我便过继宗室子。”
……
自别院离去,陆映领着弟弟默默跟在谢戎安身后,如来时一般,亦步亦趋。
少年面色冷峻,眸光深邃,教人辨不清他心中所思。
临入车中前,陆映踌躇着立在一旁,望着少年嗫嚅道:“谢郎,我母亲——”
谢戎安目光触及她时,紧绷的面庞便骤然一松,露出一抹温和的笑意:“放心,我会想法子,保你母亲安然无恙。”
陆映这才安下心来,冲他局促一笑,道了声“多谢”,便匆匆上车,往陆府而去。
……
却道陆府中,李夫人自将人送走后,便始终坐立不安,时不时想派人出府查看,又恐此举教旁人看去,以为她做贼心虚,方忍住。
然不出一个时辰,却见桓瑾领着看似虚弱,却完好无损的陆静归来,着实令她大惊失色,干笑着问:“叔妹——怎回来了?阿映与阿元呢?可都还好?”
陆静面色仍苍白,心有怒意,却难开口,倒是桓瑾,虽是外人,却丝毫未给李夫人留情面,只嗤道:“夫人怕是想不到吧?好容易将人送走,不过须臾便又回来了。”
他俊俏的面上露出几分肆意的冷笑:“夫人莫急,今日之事,我已尽做书信,急送予陆侍中。吴兴有大变,太子为流民所伤,不治身亡,想来不久,陆侍中便要归来了,夫人还是好好想想,如何向侍中交代吧。”
他嘲讽地望着李夫人渐渐惨白的面色,冲陆静作揖道:“某先行一步,这两日,会派人守在贵府外,绝不令夫人再受惊扰。”
说罢,扬长而去,余身后十余面容凶煞的仆从。
李夫人瑟瑟发抖,慌忙亲自要去搀扶陆静,欲开口解释,然话至嘴边,又都不知如何开口,只得一路陪笑着将人送回院中,又命人请来医家,一番问诊。
事已败露,待夫主归来,定不会轻易饶恕,如今只得尽力补救。
想起先前庾家失手,此番又是如此,她不禁又悔又恨,望着榻上陆静,小心试探:“叔妹,阿映与阿元怎未归来?”
陆静仍有气无力,冷冷瞥她一眼,道:“他们随谢三郎往东郊去见陛下与皇后了。”
“陛下与皇后?”李夫人骤然想起不久前,新帝曾微服入府中来,当日她以为新帝乃为见夫主而来,如今却不那样确定了。她心中恐慌愈甚,战战兢兢问:“敢问叔妹,孩子父亲……到底是何人?”
难道……并非什么谢氏族人?
陆静无声望她一眼,唇边忽而掠过一阵笑意,转瞬便闭目:“我乏了,夫人且待兄长归来后,亲自去问吧。”
……
陆映等归来时,李夫人早已惊慌躲入屋中,绞尽脑汁盘算着待夫主归来,如何辩解脱罪,全然无暇顾及他人,姐弟二人遂一路奔回院中。
陆静经片刻小憩,已稍复气力,此刻已然等得心神不宁,一见儿女归来,忙问:“如何?陛下与皇后如何说?”
陆映与弟弟遂将别院中情形尽述一遍,待言及萧睿口吐鲜血,恐身虚体弱,再难痊愈时,忍不住悄悄观其神色,生怕她余情未了,因此伤怀担忧。
然陆静不过眼神恍惚片刻,稍有伤痛,摇头叹惋:“他到底也还有几分为人父的情谊。”
只可惜,从未施予他们母子三人罢了。
陆映这才暗暗放下心来。然再说及庾后之言时,却又生犹豫,二人俱是支支吾吾,不肯多言。
陆静心生疑惑,一面轻咳两声,一面道:“怎都不说了?皇后到底有何要求?”
陆元望着母亲,沉默垂首,握拳不语。
陆映心中惶惶,犹豫片刻,终是不愿欺瞒,咬牙深吸一口气道:“此事,横竖也瞒不过母亲,我便说了吧。”
“皇后她,要杀了母亲,教我与阿元认她做母亲。”她说着,见母亲面容微怔,忙扑身入其怀中,紧搂着道,“母亲放心,我与阿元绝不会令母亲赴死!”
陆元亦郑重道:“不错,此身皆母亲所授,便是放弃一切,也断不能失去母亲。”
陆静目光盈盈,望着儿女,忽而面露欣慰笑意,伸手将两人一左一右搂在怀里,叹道:“两个傻孩子,皇后要杀我,并非只欲泄愤,是生怕陆家阻了庾家的道啊。”
太子已失,外戚本只庾氏一门,若多陆氏与之相争,只怕皇后果真会玉石俱焚。
陆映眼里已含泪,闷头埋在母亲怀中,抽噎着摇头道:“我不管,谢郎说,会保母亲无虞,我信他!”
陆静笑容更甚,两手轻拍着儿女后背,如哄稚儿,朦胧双目间,却闪过几分决绝。
……
太子骤薨,帝后悲泣欲绝,消息不久便于建康士族间传开,众臣震惊哀哭之余,纷纷赶往东郊别院,静待天子消息。
自午后至黄昏,萧睿始终昏沉,卧床不起,偶尔睁眼,也不过是因背疽疼痛难忍,由宫人服侍着翻身敷药,便又沉睡过去。
朝臣们亦不敢归去,立在别院外,忧思不散。
谢戎安亦在其中,始终垂首不语,于沉沉夜幕中静如石雕。
桓瑾观望已久,悄然靠近,以极低之声侧目道:“谢抱石,时至今日,我不得不对你刮目相看。”
须知先前与庾氏之争,尚可算寻常士族间争权夺利,然如今他敢对太子动手,已是触及庾家,乃至整个士族的底线。以庾家人的行事性子,只怕定不会将此事轻易揭过。
谢戎安抿唇,目不斜视,开口道:“太子之事,我一人揽下,于你桓氏岂非是绝好的机会?”
桓家父子虽生于世家,却于兵家之事上颇有野心,从前苦于无处施展,眼下正可趁此机会,跻身士族翘楚。
桓瑾瞥唇:“你还真将我看作难等趁人之危的小人了?”
谢戎安不语,重复入静默。桓瑾自觉无趣,正欲转身退开,却忽见夜幕下的别院侧门处,由婢子们搀扶着行过一道十分熟悉的身影。
他不由蹙眉,透过黑暗仔细辨认,低声道:“抱石,方才入内的,似是陆夫人。”
谢戎安闻声,循着他目光望去,果然见侧门稍开,其中有宫人出,引着一孱弱妇人跨入,的确是陆映母亲。
“陆夫人此时怎会入别院来?”
桓瑾仍是疑惑,谢戎安却骤然想起白日庾后所言,忙暗道一声“不好”,便步履匆匆往那侧门处去。
然才靠近,看守的数宫人便将其拦下:“谢佐郎,皇后有令,眼下不得入内。”
谢戎安心中一沉,徘徊数步,忙命人往陆府去报信。
……
别院之中,夜阑灯尽,只正殿中仍灯火煌煌,耀如白昼,博山炉中香烟袅袅,已不知燃了多久。
庾后枯坐床榻边,正出神地望着丈夫。
不知过了多久,宽阔床榻间,已然昏迷数个时辰的萧睿终于在她的注视下,渐渐转醒。
背后痈疽传来阵阵钻心刺痛,不过片刻便令他额角满是冷汗。他张了张口,冲床边静坐的妻子颤巍巍伸出手,干涩的嗓间发不出一丝声音。
然而一旁的庾后却未如往常一般,亲自扶他起身,斟茶侍奉,只仍是冷冷地望着他,目光复杂。
萧睿挣扎许久,抬起的手终于颓然落下,又惊又怒地瞪着妻子,一句话也说不出。
“如此痛苦滋味,不好受吧?”静默许久的庾后终于开口,满是冷嘲,“当年我嫁给你时,我父母亦曾如此待我。若非兄长疼我,不舍我从此为人看轻,才肯屈就扶持你这个籍籍无名的宗王。”
萧睿听着她回忆往事,心有千言万语,却皆说不出,一时浑浊的眸中愧疚与羞愤错综交织。
庾后望着他的眼中闪过怜悯,伸手替他拭去额角冷汗,继续道:“我总以为你是真心待我,可惜,原来早在十几年前,你便违背了新婚时的许诺。”
她默默将手中染了他汗渍的巾帕丢在脚边,如弃敝履。
“我想了许久,今日之一切,固然是陆家母子贪心不足,是谢戎安胆大妄为,是我庾家掉以轻心,人人皆可恨,可究其根源,皆该是你的过错。”
“如今,我儿已去,好容易保住的一隅山河,我自会替他好好守着。至于你,我已不再需要了。”
萧睿闻言,目眦欲裂,瞪着眼前忽而判若两人的妻子,一阵急喘,却仍是动弹不得。
屋外忽传来宫人声音:“皇后,陆夫人已至。”
庾后道:“令她进来吧。”
她转首望着榻上之人,唇边露出莫测笑容,低语道:“陛下猜猜,她是否是来送死的?”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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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1章 夜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