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息不想和她扯那些。
“安安,你累不累?”
许安安摇头。
小孩子的精力向来是用不完的。
“我们去看看其他哥哥姐姐演戏吧,”江息和她约定,“不过不能打扰大家的工作。”
许安安和她对视了一会儿,软软道:“好。”
江息牵着她往里面走。
裘旭经过昨天的“敲打”,宛如疏通了任督二脉一般,戏感来了,什么也拦不住。
连带着别人和他对戏也顺畅得不得了。
他戴着和孟星服装里一样的颈饰,白色披风放在一边,看起来是因为剧情需要脱掉了。
江息看了一会儿,把这和第13场后半部分对上了号。
迫降的拓荒队强行从船长死亡的阴影中振作起来,孟荒带领剩下的人寻找适宜建造基地的位置。
带上轻便的装备,顶着狂乱的星球风暴,众人在重重阻拦下总算度过了这一关。
现在正在拍摄的,是基地雏形建成后的“庆祝会”。
裘旭沉浸在剧中,并没能分给他们注意力。
江息打量了他们一会儿,手中传来轻拽的重量。
许安安圆圆的眼睛专注地注视着裘旭,江息俯身就能和她对话。
许安安其实并没有比她矮上多少,毕竟她需要饰演的是一个12岁,因为照料不佳而缺少营养的少女,而不是5岁的幼童。
许安安分给她一丝注意力:“江息姐姐,这些叔叔阿姨是在演戏吗?”
江息说:“是。”
许安安说:“可是他们都没有拿着剧本,这要怎么演呢?”
江息:“台词都是背下来的。”
许安安:“可要是出现了不知道的意外怎么办?”
“意外?”
许安安攥着她的手,力气轻了一点:“…记不住词,或者其他的,嗯…我不知道,爸爸说有好多意外,都要重来,我不喜欢导演叫cut的声音,我觉得很恐怖…很没用。”
“很多人都不喜欢那种声音。”
“那要怎么办?”
江息沉默了一会儿。
她不知道怎么和10岁的许安安解释这些,就像她不知道怎么告诉她,戏里的一个人由两个人来饰演。
这一切其实都不真实。
承受着莫大压力的他们,最终作出的成品,很大可能得不到大多数人的欣赏,甚至——
他们眼前看到的这一切,由几十人、甚至一百余人的团体呕心沥血打造的东西,会有欺骗观众情感的嫌疑。
‘毕竟不是真的。’
很多人曾这么说过。
江息想起她第一次演戏,那已经是很久远的记忆了。
5岁、还是7岁?
她记不清了。
最后饰演的角色现在仍刻在她的脑海,如果有需要,她能一秒进入那个角色,再在这个世界另外造出一个真实的人来。
但江息也知道,再没有这种需要了。
所有由她构建而成的虚无的“生命”都被留在了过去,封存在小小的一盒胶卷中。
盖上封盒,杀了青,就应当再无瓜葛。
江息偶尔会觉得,演员这个职业,多情又薄情。
它对每一份工作、每一部影片都是百分百的热爱,即使再不舍,也必须在摄像机后变回自己。
她无法和一个角色永生地相伴。
“嗯……我是这样做的,”她说,“如果能够成为她的话,就去成为她。”
许安安望过来。
“安安觉得,孟星是个什么样的存在呢?”
许安安思考了会儿,松开江息的手。
“她是英雄!”
江息一怔。
“没有爸爸妈妈的话,我会哭的!”她说,“可是孟星没有,我觉得她好勇敢,爸爸说她这样的人足以称为英雄,所以才能做到不哭,我好喜欢她,我想成为她!”
江息笑起来。
她情难自禁地揉许安安的脑袋。
一颗孤星,一个被独留的少女。
“是吗…”她笑着,眼里有些平和的、翻涌的情绪,“你认为她是英雄啊。”
许安安点头。
“可是,这都不是她自愿去选择的,”江息托起她的手,“被遗弃,一次次地送家人离去,背负所有人的希望,像颗孤星一样闪耀,这从来都不是她自愿选择的。”
许安安皱起眉毛:“可是…就算这样,她还是好勇敢。”
“因为已经没有人能怀抱她的不安了。”
“可是…”
“安安。”
许安安看上去很执拗,“我不明白。”
江息也不期待着她能想明白。
一千个人里有一千个哈姆雷特,她并不是要要求许安安去接受她的孟星,只是,许安安对孟星的理解还是太浅薄了。
江息语气温和地说,像是细语,还有呢喃:“她可以去恨的,在我看来,她可以恨所有人。”
许安安皱着鼻子:“那…我是不是演不了英雄了——我、孟星是坏人吗?”
江息伸出手,揉了揉她皱得紧的眉心,摇头:“不是。
“她还是英雄。没人说背负仇恨的英雄就不是英雄了,我只是觉得遗憾,没人给她选择的机会,或许比起渺茫的光、黑夜里的星辰,这类似的形容,她更像是一个理想主义的嘲弄者。
“她被浪漫的先行者牵上这条路,在明白自己的本心前,就已经被迫成为了一座孤独灯塔的守灯人。
“可没人说她不是英雄。”
许安安茫然地抬头。
她的声音很轻,像雏鸟早晨发出的细弱的,第一次的啼鸣。
“……我不明白。”
“因为你只有一点点的剧本,”江息说,“或许,我只是说或许,没有人在期望你能理解这个角色。对小演员来说,在影片里完成角色就已经足够了。”
“我该去看剧本吗?”
“如果你想的话。”
江息不知道自己是否喜欢孟星。
她接触的角色,饰演的生命不知凡几。
但第一次总是特别的。
她能轻易地理解,将一切信手拈来,杀青后无情地抛弃他们。
她也一直是这样做的。
不是因为个性,而是为了保护。
为了保护自己的心理、人格,她不能全身心地投入进去。
江息已经很久没有像15岁那场那样,酣畅淋漓地演绎。
许安安是那样喜欢孟星。
她幼稚的以为,还有干净到发光的眼睛,让江息想起第一次读到剧本的自己。
她是那样如饥似渴地探寻这个人的现在、过去,以及未来。
她是那样沉迷,再没有比完美的演绎更能让她心潮澎湃。
黎雪月总以为她那时小,记不住。
可是江息忘不掉。
她记得自己饰演的每一个角色,层层交叠又血肉混合。
就如同孟星。
‘她是英雄的后代,流着英雄的血。’
好像所有的人都在这么告诉她,你要和他们一样,持着人类先行者的遗志,坚定不移地前行。
孟星或许恨透了这种理想的坚守。
可她是这份理想最深刻的践行者。
她比谁都理解这些人的坚持,比谁都把先行者的固执、傲慢、不屈,看在眼里。
她或许是恨的。
但在又一只飞船的迫降后,她仍是选择了帮助。
她比谁都恨抛下她的理想主义者,却比谁都希望这些人能魂归故里。
她从没见过母星,生来便在这颗孤星。
她的眼里是看不见星星的。
朦胧的光笼罩在这颗星球上,就像她不落的泪,永远地蒙在那颗不再鲜活的心脏上。
一艘迫降的飞船刺破了光,雾霭驱散。
屹立在磁暴中央的点星台,破败的巨大女人头石像里,裸露的那颗眼球。
在她的眼里点上了星星。
所以江息希望,至少在这一次,多多少少能让许安安看到她所看的世界。
看到她的追寻,看到孟星的坚持和孤寂。
江息从不觉得天赋是这里不可缺的。
经久不衰的热爱才是。
*
许安安被送到尤迁手中的时候,还算安静。
尤迁有些不敢相信,她偷偷问李铭均,这一天发生了什么,自家恶魔小子这么乖巧。
李铭均发来一个茫然的表情。
尤迁意会,戳开另一个聊天框。
【尤迁】:今天安安给你添麻烦了。
【江息】:没有没有,安安挺乖的
【尤迁】:【猫猫转圈】.gif
【尤迁】:明天给你带好吃的!
过了一会儿。
【江息】:谢谢您。
尤迁揪了一把许安安的脸蛋儿。
许安安烦躁地拍了一把她的手。
“说说。”她收起手机,“今天发生什么了?”
许安安坐在她前面的椅子上,面前摆着小蛋糕,她却不屑一顾。
她家女儿罕见地把那薄薄一份剧本拿出来看,翻来覆去几遍,好像还看不够一般。
“喂,”尤迁无奈,“也不理理妈妈。”
“我想要的东西你带给我我就理你。”许安安抬起眼。
颇有些老奸巨猾的味道。
尤迁:“…你想要什么?”
许安安竖起剧本,在后面眨眼,狡猾地眯着眼睛。
“我要剧本!完整的一份!”
说完,她补了一句:“你帮我标音!”
江息的话回荡在她脑海里。
【“她在所有人离开她之后,反而理解了。很神奇是吗?大概吧,没有人能与她和解了,所以她才会去尝试理解,去尝试读懂那群已经无望的疯子脑袋里在想什么。
“因为已经没有机会了。
“她不想成为英雄,也并非不是英雄。”】
【“所以安安,你爸爸也没有说错。”】
【“你确实要去成为英雄。”】
许安安想成为英雄。
她捏紧那份薄薄的剧本,唇不自觉地抿起。
她想去成为孟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