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律凝视着摄像机里的人像。
他长久地,如同一尊石像,直到打板声响起。
周离穹并不属于演技派,所以今天这出戏的表演效果出乎他的意料。
有关“郑溪山”本人的剧情拍摄计划并不在这座影城,风止实验室矩阵群的相关工作还在推进,更多的部分要等他们回到S市才能完成。
但是周离穹的那一幕,让他顷刻间回忆起记忆里的剧本。
…
宁烟修改了很久,一直找不到感觉。
她给季良暮打电话,朱律就在旁边听着。
经过这段时间陪周离穹熟悉剧本,他们几个已经混熟了。
电话那头,季良暮的声音冷漠又僵硬,朱律很少见谁的声音能这么僵硬,在他还没来得及反应的时候,宁烟已经一个滑跪开始哭唧唧。
等到她一通组合拳打完,季良暮的睡意也消失了。
“对不起,季老师……”宁烟喏喏道,“我真的快死了。”
“有没有可能,我也不是很活着。”季良暮接了一句,两人的通话迎来一阵沉默。
朱律见缝插针,凑过去和季良暮打招呼。
宁烟躲到一边,拍自己的小心脏。
她其实很怵季良暮,季编冷下脸来的时候很可怕,作息不规律,所以她什么时候打电话都会吵到她,最难办的是,金熙榕那边的剧本要得急,基本上今天拍完,下一幕的马上要改出来。
做不到她就会死。
因为金导更加恐怖、绝情。
相比起来,季编已经算好说话的了。
朱律也是强撑着和她聊天,说到最后,季良暮突然问他,你为什么读导演?
为什么?
朱律下意识回答:“为什么不能读?”
“我换个问法。”她呵出一口气,听起来有点散漫,“我们家老板不久之前还在我这里抱怨,说周老师带了个关系户,我就在想,这是说的宁烟还是你。”
两个小年轻都沉默了。
“宁烟勉强能算我们公司的员工,那你呢。”
“我?”
“《56号多巴胺》是我的心血,金导想要修改,我没有意见,天旗娱乐下放权利供她创造,我也没有意见,但是你们是不是搞错一件事?我的剧本不是玩具。”
朱律火了。
他刚要骂人,被宁烟拉住。
小女生一脸煞白,眼看着就要哭了。
朱律收起来自己的暴脾气,他感觉有团火在烧,他说:“季编剧,你名义上还是剧组的员工,宁烟只是随行,她没有权利随意更改您的作品。”
“她有没有权利无所谓,我只知道,她听金导的,那不就得了么。”季良暮叹气,“作品协商到最后只会出个四不像,这不是人情权利的道具。”
朱律猛地哑火了。
他意识到他们和季良暮沟通上出现了本质的偏差:季良暮认为宁烟是为了金熙榕和演员的想法在奔波。
而实际情况是,在磨合过程中,初代的剧本已经不适合拍摄。
他把自己的想法一字一句地讲给季良暮听。
季良暮却说:“你们好像把我看得太高了。”
“什么意思?”
“字字都要按我说的来做,那和我是随行编剧有什么区别?”她好像在变动姿势,声音忽远忽近,“如果创作一开始就在框架里,那不如别叫创作。
“宁烟并不是在听我的意见,她是在学习‘答案’。”
季良暮重复最开始的话:“作品需要血液,文字需要一个个地雕琢,她的才华只是用在框架上,只能仿出四不像。”
“你问问她,为什么做编剧,再问问你自己,”她顿了下,“为什么要拍电影。”
朱律即将脱口而出:因为江息。
但是在那之前,他发现自己无法堂而皇之地将这个人当做借口。
他意识到,自己不是在崇拜江息。
他并不崇拜江息,应该说,他并不是在崇拜具体的某个人。
朱律从《56号多巴胺》拍摄开始,就在透过摄像头追逐江息。
他追逐江息,追逐范伽,追逐每一个演员,最后回到周离穹的身上。
他发现,自己的心脏不住地跳动,血液尖叫地冲刷每一寸管壁。
朱律之前很后悔,为什么自己不能早点获得成就,早点开始导剧。
他多想让这部电影在自己的手中熠熠生辉。
而现在,他突然庆幸。
庆幸不是由自己导演这部电影。
金熙榕是当之无愧的大师,她温柔,细腻,把握每一帧的情感,又如一把利刃,将故事捅进皮肤和骨骼保护下的心脏。
他开始庆幸,季良暮没有担任剧组的随行编剧,因为她的词语总是太过肆意,充满个人情绪。
宁烟是烟。
季良暮是夜。
如果说季良暮能把人拖进无望的深渊,又如一鼎灯塔,始终给你存活的希望。
那宁烟就是日常杂谈里的异常。
她藏在美好的幻想中,却时刻提醒你,这里曾经发生过悲剧。
她的言语总显得很美好,美好到你以为伤口快要愈合结痂。
但雾都的阴霾始终没能消散。
金熙榕见他的第一面和他聊了很多,因为他是周离穹带来的人,金熙榕不放心,所以在剧组开工之前就和他进行了一次密聊。
她说:“执行导演在剧组中起到的作用很小,剧组是个精密的机器,工业时代缩影下,他更像一个工厂,会磨灭每一个幼稚青涩的人的梦想。”
是的,它磨灭梦想。
朱律看着屏幕里的演员,喉咙干涩,
但是,他也在生产梦想。
金熙榕说:“是否懂得世故也好,与人相处交好交恶也罢,大家都是在衡量筹码,在这个机器中,做人做事都生不由己。”
朱律记得,在自己吐露,他喜欢江息之后,金熙榕给许天旗去了一通电话。
美其名曰“病友交流”。
那天许天旗也问了相同的问题,他说,你拍电影不会是为了追星吧。
朱律说,是,也不全是。
“她像洪流。”
那天他给出了这样的回答。
而如今,他又有了点不同的看法。
他或许并不只是喜欢江息。
他只是看到了自己。
江息无法影响所有人,她并不是发光体,却足够吸引人注意。
好恶都被她勾起,善恶的念都被踩在脚下——而她目视前方,直直走去。
朱律想,他其实只是在江息的身上看到了自己的梦境。
他不崇拜某个具体的人,他只是在崇拜一个传奇,一个走在时间长河中,自成一脉洪流的传说。
不依靠商业片,没有金主的追捧,没有漂亮的脸蛋。
7岁成名,15岁走红,在风暴之中退役。
他追逐着传说,好像这样就能实现自己已经淹没于人海的梦想。
而这里好像人人都如此。
……
*
【梧六在休眠舱中睁眼。
她的口鼻处罩着提供氧气的面罩,人造人有着模仿人类器官制造出的呼吸循环系统,以便他们能捕捉分析空气中漂浮的多巴胺。
她能制造出带水汽的呼吸,能模仿人类的吐息。
但那写在程序之中,实际上停掉也无所谓。
她在休眠时会关闭机体的其他制动过程,只保留呼吸系统。如果她捕捉到恐惧、兴奋之类的多巴胺,还会瞬间苏醒。
这使她能最大程度地保护自己。
所以此时,她也如往常那样,成功地苏醒了过来。
女人站在她的休眠舱外,支撑钢架挡住她的面容,梧六嗅到氧气罩总送来的多巴胺,按下休眠舱的开关键。
愤怒、恐惧、紧张,外加过于快速的心跳,淡淡的血腥气味。
梧六瞬间确认了她的状态——处于惊吓后的应激状态。这个时间不对她做出任何行为刺激才是最好的。
但是离晚并没有伤害过她。
梧六等待休眠舱升上去。她看见离晚的脸一点一点浮现出来:残留血迹的下颌,腮帮紧绷,她咬紧牙,好像在控制着什么激烈的情绪。
休眠舱缓缓升到顶端。
梧六看见了离晚那双纯黑色的眼睛。
或许是因为这里太黑了。
她想。
不然她怎么会像变了个人一样?
“晚上好。”离晚平静地开口,“你为什么不多睡一会儿。”
梧六没有回答。
她知道,离晚并不需要“回答”。
短发女人一把把碎发薅到脑后,她呵出一口气:“我都忘了——”
“人造人不需要睡眠。”
梧六静静地看着她。
离晚问她:“你没有任何要说的话吗。”
梧六摇头:“你早就知道了。”
她知道自己的伪装拙劣,也没有粉饰太平的想法。
如果不是实验室暴乱,她大概会一辈子呆在那个地方。
所以今天离晚再次出现的时候,梧六就明白,这个大姐姐大概也是为了“自己”而来的。
“你如果没有要说的话,我就直说了,”她叉腰,显出一副高高在上的样子,“有人花钱雇我买你的命,他不在意你的死活。”
梧六看见她望着自己,冰冷——姑且可以用冰冷来形容离晚的眼神。
她用一种视物的眼神打量自己,那是某种用于交易的物品,在交付前被卖家打光检查的眼神。
她曾在一些研究员的身上见过这眼神,无情的,打趣的,想要将她撕裂,拿去贩卖的。
与他们相比,离晚的眼神还更加澄澈。
梧六无法讨厌离晚。
这个姐姐要可爱得多。
“我会被你卖去哪里?”
“这趟旅行的终点,飞船会停靠在赤色星球,那是一个混乱的地方,但是也有联盟最大的交易市场。”离晚冷着脸说,“我的雇主会在那儿等你。”
“你需要钱。”
离晚的脸扭曲的一瞬。
她闭上眼睛。
是,就像人造人说的那样。
她很需要钱。
飞船结束跃迁的那一瞬间,她的终端受到了无数的消息。
但是没有一条来自于她亲爱的团长。
队友告诉她,有之都燃毁了,就像几天前的风止实验室一样。
有的团员逃出来了,有的没有。
他临时用材料做出能够加强通讯的设备,但是也仅限于单向地将消息发送出去,有之都太空轨道的基站完好,但是都市内的基站全部损坏了。
他怀疑,这是有之都的阴谋。无数权贵来到这里,有之都一朝炸毁,渡口停摆,他们联系不到外部,这番风波足以使半个联盟陷入恐慌。
他在这则短讯的最后写道:为军团带回人造人,你是我们唯一的希望了。
唯一的。
离晚想,不会有比这更……巧妙的事了。
时间,机会,人物。
一切摆在她的面前。
她想,只有这一次,这是唯一的机会。
不需要任何犹豫,毕竟,她只是人造人而已。
离晚把视线投向梧六。
手腕上,终端震动。
来自赤色星球的市长正在申请和她对接。
队友的信息停留在最后一行字:你是我们唯一的希望。
她把终端藏在身后,对梧六说:“现在,起来吧。机械之都要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