左佑安觉得好笑。
剧组就在这儿,大家明天都要见面,跑能跑到哪里去?
不过江息一副兴致勃勃的样子,她也不好扫了她的兴。
“你要带我去哪里?”左佑安把帽子戴好,低头整理刘海,“先说好,要是行程不满意,我可是会向金导举报你的。”
“我们是共犯。”江息一本正经地道,“不过你可以把我当做是主谋。”
左佑安笑起来:“听上去像是大盗。”
“你要当成扮演游戏也可以……”
十分钟后,两人站在酒店后门的巷口,偷偷摸摸地朝着一个方向前进。
江息当时说那话,也不全是为了“骗”左佑安过来。她确实知道一家餐馆,味道还不错。
但她没想到左佑安会真的和她一起出来,毕竟在她看来,左佑安是再乖顺不过的那类人——即使这份刻板印象已经在之前彻彻底底颠覆了一番,当她还是下意识地这么认为。
她们路过一家即将打烊的餐馆,老板娘正在昏暗的灯光下看她幼稚的儿子写作业,一笔一划。
江息看了他们一眼,她想起自己的父母,江决总是很忙,而黎雪月总是希望自己有自己的愿望。
她那时候哪有什么愿望。
江息瞥了一眼旁边的左佑安。
女人的浅瞳漫不经心扫过面前的街面,她的呼吸在空中凝出浅浅的白雾。
她的唇珠饱满、圆润,鼻尖也精致得可爱。
江息没有注意到这已经是深秋了。
她只觉得迎面来的风冷,自己又很热,原本安宁的心脏此刻慌乱起来,怦怦跳个不停。
左佑安的眼睛好看,鼻子好看,此刻留给她的侧脸好看,银幕中的脸也好看。
她没有注意到左佑安已经被她看得满脸通红了。
左影后也不知道这小屁孩儿想什么这么入迷,盯着她看一下下也就算了。
怎么到现在还没看完?
两人魂不守舍地来到江息说的那家餐馆,魂不守舍地点完餐,魂不守舍地等左佑安吃完。
江息其实不饿,她是觉得左影后在那种场合吃不尽兴,毕竟左佑安不像她,没什么偶像包袱。
江息和剧组聚餐,主打一个不听不说不在意,有人敬酒?跟一杯。有人说话?吃一筷子。有人和她搭话?嗯嗯嗯你说的都对。
她不太会巴结什么导演,按理来说这种人早就被淘汰了,因为都是演员,为什么不选一个自己合意的,非要热脸去贴那个冷屁股?导演和投资人也不是傻子。
只能说江息到现在还有工作纯属是老天喂饭——世界第八大奇迹。
江息一直看着左佑安吃饭,左佑安手都要僵了,她也不好意思直接说,只是咽下最后一口饭菜:“你怎么不吃。”
江息想都没想:“饱了。”
左佑安无语,想侃她一句:“我看你是看饱了吧。”
哪知道江息顺势就点头了。
左佑安郁闷,又夹了两筷子菜。
她是想控制体重,但来都来了,总不好什么都不吃就回去。
左佑安破罐子破摔之后反而轻松不少,她吃完剩下的米饭,长呼一口气。
“这部戏是你和金导第一次合作吧,”她拿了张餐巾纸,叠好擦拭嘴角,“之前还有人和我问起这件事,问我觉得金熙榕这人怎么样。”
江息:“我记得你和金导……”
“我和金熙榕?”
左佑安回忆了片刻,才想起来她们也是有过合作的。
那时候金熙榕也才做了点出色的工作,算不上是特别知名的导演。
而左佑安度过了尴尬的过渡期,刚拍了一部爆火的MV,一时风头无两。经纪人对外大肆宣传她的美貌和演技,惹得圈内各类小花眼馋不已。
金熙榕朝她抛来橄榄枝,还要看她的档期。
金大导演比左佑安出道早很多,她的成名作大概是十多年前的一部文艺片。金熙榕做过导演,做过制片,给广告公司当过顾问,在学校当过老师,最后还是回来拍电影了。
那次合作说不上愉快或者不愉快,两人由制片牵头,投资方组局,进了一个组,金熙榕挂名了一个副导演,没有干涉影片的拍摄。
左佑安是那部影片的女主角。
……
周离穹喝得微醺,他觉得眼前的世界犹如一片片的光斑,重叠的光斑,好像下一刻就要把他卷进去。
但他实在没喝多少,要说的话,只能算自己这几年都没怎么碰酒。
金熙榕是个精明的女人,她会巧妙地回绝别人的酒,用别的东西劝,自己喝得少,明明是场上“咖位”最重的角色,此刻却显得最游刃有余。
周离穹回忆了下,金导的酒量说不得差。他见过别人一杯杯劝她酒,却被她喝趴下的。
好像从某天开始,她就不那么拼了。
周离穹突然想起左佑安。
这家伙也一样。
左佑安并非天生热爱演戏,她和江息那种变态不一样,她在被发掘演员天赋之前就已经半只脚踏进娱乐圈了。在进行培训的时候还有很多人不认可她。
不过左佑安证明了自己。
无数的人证明不了自己,他们只能任由残酷的,由命运和愿望堆叠起来的潮流将自己淹没。
所以他们会想,为什么这个人可以,而我不行。
为什么左佑安可以。
为什么周离穹可以。
不就是脸吗?不就是巴结金主吗?
那些人把事情想得太简单,也太复杂。成功的人万中选一,而这世界上有成千上万的人。
成功的人们站在台前,被平凡的人用希冀的眼神望着,他们渴望他能透露自己的秘辛,好让自己也乘上那条快船。
然而人往往不由时代塑造。
无数伟大的、精彩的人生汇聚在一起,碰撞出的才是被誉为“黄金”的年代。
江息站在时代的另一边,作为一个本该离开的,留给后来人仰望的。
没人真正期待她的回归。
他们说:“江息很优秀,但是她太小了,谁知道她是不是下一个仲永。”
他们说:“就算回来不就是来圈钱的吗?她的名气摆在那里能赚不少吧?”
他们说:“就算回来了,没有童星的噱头,谁还会找她拍戏?赔本的买卖!”
这类似的声音会此起彼伏,不停地、不断地出现,好像这样说出来,事情就真的会如他们所说的那般进入不利的境地。
话题不知什么时候转到了左佑安的身上。
有人问:“左幺这口气够长啊,现在都还在外面乱晃?”
另一人呛他:“人家又不像你,守不住自己的身材,这大鱼大肉的,他们大明星哪儿吃得!”
“影帝那不是一样吃——”
“得了得了。”金熙榕叫停。
她举起那杯酒,遥遥地朝那人抬了一下。
那人立刻噤声。
“我也知道你们都怕左影后不满意,有脾气,不过现在还是别做这‘护花使者’了,人家好不容易过来看看朋友,总不能一点儿时间都不给不是?”
一部分人的视线朝周离穹飘去。
周离穹嘴角抽搐,他端起剩下的酒,一饮而尽。
桌上传来起哄的叫好声。
他翻转酒杯,最后一滴酒液滴出。
离席之前,他笑着对金熙榕说:“要是年轻个几百岁,我高低给给您喊一句谢主隆恩。”
金熙榕嫌弃地挥手,叫他快走。
周离穹知道,她只是在帮左佑安。
而自己也一样,只是在帮左佑安。
……
江息见左佑安的手机响了一声,用眼神询问了一下。
左佑安本来不想理,但是那震动接二连三地响起来。
她不得不看。
江息耐心地等着。
左佑安:“……是周离穹。”
江息有点意外:“我还以为是其他人叫你回去。”
左佑安摇头,脸上意外地浮现出轻松地神色:“他说金导让我们先回去,你也累了,正好,现在回去还能散步。”
江息也没拒绝,她只是觉得有些奇怪,本来已经做好要回去的打算了。这会儿周离穹竟然说,金导让她们先回去?
江息心里有了些想法,但是她还不能确认。
她们沿着街边走,说着些家长里短的废话,类似于左佑安问她父母还好不好,在她进组的这段时间有没有打过电话,平时回去是不是对方特别不满意。
江息说没有。
毕竟她从小就这样,江决和黎雪月已经习惯了。
左佑安叹了口气:“真好。”
真好?
江息看着她。
“我家里一开始很不支持我,在他们看来当演员既没有保障,也没有收入,我问他们知不知道演员,他们说是唱戏的,演戏的,一样。”
“我说不一样,但是怎么都说不通,最后还是我的经纪人去说服的他们。我现在都快忘了,她那时候用的说辞很厉害,我以为我会记一辈子。”
左佑安的神色显得有些悲哀。
“但是我现在快忘了。”
江息走出去两步,才察觉到只有自己一个人的足音。
她回头。
左佑安站在街灯照不到的黑暗里,灯光只露出她黑色的长靴。
江息想,她现在就像在镜头里一样。
演员或许会有这种职业病,他们热衷于寻找能写出故事的点,站在那里,用自己写一个故事。
时间太长了。
不管是左佑安沉默的时间,还是夏蝉停止鸣叫的时间。
她们上一次那么近地站在一起,是在S市的摄影棚,在之前,是在第九公馆的别墅里。
那时候还是夏天。
江息原本没觉得时间长,因为她一直有自己要忙的事,她有戏拍,有活动接,有剧本读。
但是左佑安没有了,她的身体容不得她再进行高强度的工作。
江息突然又觉得时间太长了。
《格格不入》结束地太仓促,《56号多巴胺》又需要很久才能拍完。
左佑安不可能永远探周离穹的班。
她不想只以同性朋友的身份和她在一起。
江息都已经想好了,她朝左佑安那里走去,她已经迈开了脚步。
左佑安说:“我曾经很喜欢你,把你当做唯一的偶像,我很喜欢很喜欢。”
江息没法往前走了。
她开始有些恐惧,她害怕听到接下来的话。
因为左佑安说“曾经”。
她站在原地,好像从来没有向这边迈步一样。
云把月亮遮住了。
最后的光也暗下来,飞蝇扑闪着围在路灯下。
无数昏暗的光斑落在江息的脸上。
她听见左佑安说:“我好像忘记问你一个问题了,我从来没有问过。”
“什么?”
“你为什么退隐了。”
江息沉默不语。
左佑安:“你对外宣称是为了学业,但江总也没有反对你的事业。我想不到,你用什么理由说服自己离开演艺圈的。”
江息:“……这很重要吗。”
“对我来说,是的。”
“为什么?”
“因为以前的我是个蠢蛋,”左佑安面色不改地道,“我以为我嫉妒你的成就,嫉妒你的天赋,那些年做梦都是压你的戏,每天都想着怎么超越你。”
江息:“……”
她没想到会是这种回答。
左佑安:“我十七岁、还是十八岁?看了你的电影,我想我一定要和你一起演一场戏,但是你退隐了。如果从那个时候开始算,我等了你十年。”
江息:“……对不起。”
“我不要你道歉,我只是想知道,你为什么退隐?”
江息移开视线。
她自己也不知道。
硬要说的话,就是那时不敢承认自己喜欢。她以为自己喜欢成为明星,喜欢被众人拥簇,喜欢自己的脸出现在荧幕上,收货一堆尖叫和喜爱。
她以为自己是喜欢这些,所以被批判的时候,难免觉得自己是不是背离了粉丝的期盼。
他们说、他们说,尽是他们说。
江息以为自己是背叛了演习,她以为,事实会像他人所说的那样,自己会因为过分的消耗,失去演戏的天赋。
所以她离开,从十五岁到二十二岁,整整七年。
七年对于一个人来说不长不短。
但也足以与她演戏的日子持衡。
江息没觉得有什么特别的,如果不是许天旗用什么双子星刺激她,她也没有那么想回来。
与左佑安初次见面的那天算是她再次踏入摄影棚的第一天。
是她重回演艺圈的第一天。
是她重获新生的第一天。
江息能看出演员对事业的热爱,有的人只是为了一份生计,而有的人是真的热爱。
热爱的人中,能爬到这个位置的少之又少,即便保存着赤子之心,也无法持守。
她不过是个胆小鬼,不敢承认自己喜欢,不敢争取自己喜欢。
但左佑安在她面前,好像呈现给了她那份可能性,如星,如月,如太阳。
澎湃的生命力,以及要溢出来的喜欢。
她在这份喜欢面前无处遁形。
那点平凡的、卑劣的心思好像无处遁形一般。
让她无法回避,无法遮掩。
就像现在一样。
江息没有想到左佑安会说这样的话,好像把自己抛开来给对方看。
自己一向没有这种勇气。
她只好用一句话概括那种复杂的心理:“我以为我不配我的天赋。”
左佑安:“……啊?”
她百思不得其解:“你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吗?”
江息很清楚。
她吐出这句话,身上好像轻了无数倍。江息走上去,伸手牵过左佑安。
她拉着她继续向前。
“因为我长得不好看,左影后。”她说,“我脾气不好,老是顶撞导演,大家都不喜欢我,所以——”
“谁说不喜欢你了!”
她突然大声道。
江息被吓了一跳。
她回头,左佑安的眼睛红红的,嘴唇紧抿,整个人都很紧绷。
看上去受了极大的委屈。
“没有谁。”江息试图安抚她,用很轻,很小的声音说,“只是听到了很多的声音,我受不了质疑,所以走了而已,不怪任何人。”
“哪里不能怪其他人了?”左佑安不理解,“谩骂就是谩骂,不是他们逼你离开,你哪里会走?”
“所以我现在回来了。”
“突然又说走,突然又说回,那你又是因为什么回来?”
左佑安想,答案她其实也清楚。
因为许天旗。
许少面子大,能请动这座大山,换做其他任何一个人都不行——
“因为我想和你演戏。”
“……什么?”
江息似乎从来不觉得这样打直球有什么不对。
她奇怪地,看着左佑安的眼睛,又说了一次:“因为他和我说,那部电影里会有你,所以我才会去。他说,我们注定是相互吸引的双子星。”
“他说,‘天才会互相吸引,他们是真正的双子星,一边燃烧一边自毁,只有吞噬,或者重生’。”
江息突然笑起来。
左佑安看见她亮亮的眼睛。
看见她怀着那股永不磨灭的骄傲,说“我是真正的天才,天才不会蒙尘。
“我渴望和我一样的人。”
左佑安当然知道这句话是在指谁。
双子星这个奇妙的比喻不知多少次出现在许天旗的口中。
左佑安曾经以为这是他某部作品里的设定。
现在看来不是,只是一个小小的,捉弄人的代号而已。
江息说:“所以我来了,我想见见你,我想和你一起演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