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熙榕看着屏幕中的人形,不由得点头赞叹。
“不管外界怎么说,她的演技实在是挑不出毛病。”
执行导演凑过来,他看着屏幕里的江息与代理人对峙的一幕,不敢搭腔。
过了一会儿,休息时间结束,金熙榕把几人叫回来继续拍摄,下一幕紧接着刚才的剧情,略去了两人商议筹码的针锋相对,把重点聚焦在梧六“提供”多巴胺的这个过程上。
金熙榕很看重这一幕的演出效果。
虽然许天旗和她强调了很多次,江息是天才,她的天赋无与伦比。
但天赋这种东西在她眼里更像是一种消耗品。
演员们依靠它做的梦维持一两场就会碎,无论是怎样的天赋,在现实面前都会显得单薄。
以前的江息就是如此。
金熙榕想到这里,不免有些伤感。
她做学生的时候听闻江息出道的消息,那时她还是童星,盛极一时,但吹捧的浪潮没能维持到她成年。仅仅十五六岁的年纪,她就经历了成年人都难以接受的质疑和批评。
江息固然也有不对,她狂妄、自大,不把比自己年纪大、经验丰厚的导演放在眼里,斥责别的演员演技不行。
但年幼的孩童,哪里分得清轻重,哪里学得会世故。
她就应遭受非议吗?
将她送进这方**迷津、与吃尽她红利的那些人,难道没想到过这一点吗?
仅仅是因为这不是他们的人生,所以面临如山压来的批评、质疑,可以漠不关心地把它当做是另一个人的事。
《风生鸟》杀青的那天,江息还没有向外界公布自己即将息影的消息,作为她经纪人的长辈和她的父母也没有任何回应。大家都以为她已经与娱乐圈同化,成为了一个尽职尽责的赚钱的工具。
她走出片场的那刻,不知从哪里得到消息的狗仔对着她就是一顿猛拍。
他们大声地质问,问十五岁的江息她什么想法,以后有什么脸面继续消耗观众的热情,问她要将童星这份“荣誉”焊在身上多久。
他们用话筒和摄像机——这陪伴着小江息度过整个儿童时期、见证她成长的“伙伴”,毫不在意她的想法,自顾自地掩埋她苦难的十年。
是的,苦难。
金熙榕再次见到江息,已是见证她隐退又复出后。
金熙榕问她那十年过得如何。
江息站在会客室外面的走廊里翻《56号多巴胺》的剧本。
她头也没抬,说:“就像被封在不见光的石坛里一样,咸腥得很。”
金熙榕不信:“你不觉得和同龄人相比,这份经历很特殊、值得说道么?”
江息摇头:“不,我……如果那时候我没当演员,现在或许会想当吧。”
‘如果那时候没当?’
“这话说得可真奇怪,难道对于你来说,这是一段不那么美妙的经历吗。”
出乎她意料的是,江息点头了。
“那几年对我来说有种暗无天日的感觉。”江息说。
“一点也不美好?”
“我说不上来。”江息合上剧本,“其实我不太喜欢演戏。”
金熙榕意外:“可它又能出名,有能挣钱,你有这种天赋,演戏应该也很容易吧?”
江息笑道:“可是金导,我喜欢剧本,但成为剧本中的角色,和成为别人眼里的剧本角色对我来说是两码事。”
金熙榕脑子里一声巨响,就像被这句话敲醒了一样。
她突然懂了江息的浑浑噩噩。
演戏和出演是两回事。
按照自己的活法去饰演角色,和参演别人的剧本是不一样的。
金熙榕喃喃自语:“所以你才会接受许天旗的邀请。”
“算是吧。”
江息抬头,她看见了某个人,金熙榕注意到她的视线,转过头去。
那是一个男人,听许天旗的意思,那是他们下部戏的主演之一。
那也是个可怜人。
后来,金熙榕又和江息就她演戏方式和角色理解方面聊过一次,江息说自己会代入角色,而并非理解角色的那一派。
“所以你每演一个新的角色,就会成为一个不同的人。”
“对。”
“我见过这种演员,以前有一个,很有天赋。”
江息看着她的眼睛,询问她后续。
金熙榕耸肩:“后来他息影了,演不下去了。”
江息:“你……”
金熙榕:“我可不是在说你,这种人也有很多的,有点天赋演了几部戏就没了,入不了戏,又出不来,那种才最可怜。”
江息:“……”
金熙榕:“你呢”
江息:“我?”
金熙榕点头:“对,我在问你,你会出不了戏么?”
……
道具组把椅子往里搬,一条黑色的细颈带从外面传来,一路递到代理人的手上。
在众人面前的是一间银色的房间,这间房间的布置花了半个月,在开机前就在准备了。金熙榕准备提前拍这幕戏的时候还在担心,说场景会不会来不及。
现在看来,一切都好。
江息顺好假发,坐在房间正中央的那把椅子上,端正地。
金熙榕说“Action”,机器开始运作。
代理人从一边走过来,打开门,停在扮演成“人造人梧六”的少女面前。
“来,”他说,“这是注射器。”
透明注射器管壁很厚,针头不细,一戳就是一个血洞。
场外的工作人员们捏了一把冷汗。
金熙榕知道这支注射器不会直接戳进演员的皮肤,但“戳”的这个动作是要演员真正去做的。
在设定中,梧六的后颈有着制造多巴胺的中枢,而多余的部分则储存在泵出“血液”的心脏中。
在取用多巴胺时,梧六需要掀起颈部的皮肤,露出里面的接口,但在“代理人”面前她不能这么做。所以梧六只有选择戳穿皮肤,让针筒穿过伤口抵达多巴胺接口。
为了掩盖未能修复的皮肤破损,梧六向代理人索要用以遮盖伤口的绷带。但她不知道的是,代理人已经对她的身份有了猜度,他将绷带替换成装上了追踪器和定位器的颈饰,为了确保世界上最后一台多巴胺机器人不会逃脱。
但梧六一无所知。
她天真地把世界上的所有人都当做同样善良的人,来自他人的提醒无法使她在短暂的时间内学会人类世界的法则。
金熙榕突然想起来那天自己和江息的对话。
“你会出不了戏吗?”她记得自己这么问对方。
江息愣了一会儿,看起来轻松地道:“我要是有那么厉害的话,在演《风生鸟二》的时候,就不会一下子就入宋末的戏了。”
天赋于演员如毒。
金熙榕觉得可悲。
兜兜转转来,她突然念及十数年前第一次合作、现已息影的那位故人,她念及接触过的演员,念及自己。
忽觉不应悲叹曲终意,自己早已是曲中人。
身边传来一声细小的抽气声。
金熙榕猛地从回忆中抽离,她下意识望向场内,意识拉回来,她专注地看着眼前的显示屏——
少女倾着脖子,发丝如瀑布泄下,散乱的落在她破碎的裙摆、雪白的肌肤上。
针筒悬起,光从银针底部向下滑,没入少女的脖颈。
红色的血好像留下来,把她整个打湿。
但细看去,针孔与皮肤接触的截面没有一点痕迹。
金熙榕不知道自己为何会产生那种错觉,她瞥向江息的脸,这一瞬却被摄住。
少女歪倒在椅背上,唯有针筒在不断地向外抽气。
她的眼内没有光折射,下肢软趴,腰部塌陷。
就像灵魂随着那根银针向外抽离,此刻已完全离开她的身体。
*
【代理人讶异于梧六与他提出的交易条件。
她想用十毫升的快乐制剂换取一滴女神的血液。
这怎么想都是一场荒唐的交易。
代理人想。
少女绝对没有理解自己所拥有的是怎样珍贵的东西。且不说从没有人买过的女神血液,她能提供的快乐制剂,就算不是真的56号多巴胺,那也是弥足珍贵、有市无价的存在。
然而,她想提供十毫升。
足足两百剂。
代理人狠狠地吞了一口口水。
“您能确保手上多巴胺的作用吗?”
梧六沉默片刻:“你可以试用一下。”
“哦?”代理人精神一振,“怎么试用呢?”
“我需要一个针筒,还有一卷绷带。”
“绷带?难道您要提取自己的血液吗?”
“我只是需要一个能遮住伤口的东西。”
“既然这样的话,我有一个更好的提议……”
梧六有些不安。
但、这是她需要的。
无论是女神的血液,还是出售多巴胺所能得到的东西。
“我会为您提供一间洁净封闭,并且安全的房间,那里没有任何人监视,您可以放心地与我们交易。”代理人起身,“来,我现在就带您过去。”
“……”
“请您不要警惕我,要知道,阿金那向来以交易诚信闻名,我们一定会保证客人的安全。”
梧六跟着他走出去,拐过五六道门,下到一间需要虹膜、指纹以及密码声纹解锁的房间。
整层楼只有这一间房间。
“来,”代理人为她打开门,“这是我刚才安排下来的最高级别的保密屋,针筒和遮盖伤口的颈饰我稍后为您拿来,请您稍等片刻。”
梧六微微放松下来。
代理人温柔的态度令她卸下心防,殊不知,在屠宰猎物的前一刻,即使是最为狠厉的屠夫也是会伪装成可亲的样子。
代理人将她引导到座位上,随后又离开了。
不过半分钟,他拿着针筒和颈饰回来了。
“来,”代理人脸上挂着温和的笑容,“这是注射器。”】
江息眼前是一片白。
代理人穿着白色的衬衫,解开的第一颗扣子里,她看见白色的皮肤。
白色的墙壁,天花板,针筒。
恍惚的世界里,猛地撞进无数台镜头,高悬的灰色麦克风,被压抑,但仍能听见的呼吸声。
她突然就分不清了。
这样的时候好像有很多,被另一个“灵魂”抢走身体的控制权,任由对方借自己的身体重现另一人的命运。
但江息无比清楚这是在演戏。
她清楚接下来的每一个动作,每一句话,每一道声音。
她已在脑内排演过很多次,直到自己能成为另一个灵魂。
她高举针筒,学着梧六的动作,用演练过无数次的角度,对准脖颈上的多巴胺接口。
无需犹豫——你已经做过很多次这样的动作,被无尽地提取、灌输,这是你生命的一部分。
不要犹豫——不要露出胆怯的神色,不要被对方发现自己的身份。
没关系,多巴胺制剂也是红色的,他们会当成人类的血液。
没关系,人造人是不会有痛感的,你就是为此制造出来的机器。
“嗤。”
像扎破了一个气球,内缩的针头传来这样的声音。
梧六拉着针筒的活塞柄朝外拉。
在她的世界里,筒内已经吸取上自己体内的多巴胺。
鲜红的、灼热的。
耗尽心脏的搏动,供给出最后的多巴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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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3章 第 53 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