雅瓦送走巴尔思,独自进了医帐。
帐子里一股浓郁的药草苦味,火塘燃得很旺,雅瓦一下子就被逼出汗来。
阿勒赫麻躺在里侧,身上不着寸缕,只腹下搭了一张薄毯,暴露在外的伤痕交错纵横、触目惊心。虽然已在医帐养了五日,创口仍没有完全收敛,从敷着的药泥下渗出红红黄黄的液体。雅瓦不忍再看。
她已经从二哥派来的索度那儿,知晓了阿勒赫麻受审的原委。
阿勒赫麻的案子虽也扯上了那个底亚尔,但又和托勒不同。究其根本,谁也没有阿勒赫麻通敌的切实证据,全部是由各种迹象产生的推测罢了。
本来以父汗对他的爱重,叫过去问个话就能解决,不管最后信或不信,不至于进刑帐受这一遭罪。偏偏其中掺进了早先的刺杀案,两案叠加父汗也难免动摇,何况二哥早有私怨,更是趁机落井下石。
阿勒赫麻为何以身犯险与那底亚尔接触,她到现在也没想明白。但是另一件事的前因后果,她不仅完全知情,而且称得上始作俑者。
夜宴那晚正是她把阿勒赫麻骗了出去,去看长星。
为了不牵连她,阿勒赫麻抵死也没提一个字。
雅瓦越想越觉得荒谬。
起初不过是逃掉一个可有可无的夜宴,想试着重逢她十年前死去的阿娘。她以为那夜全部的美好与祸患,都如星核一般炽烈而浓缩,短暂爆发、又迅速结束在她喜悦归来、却大病一场的天明。可实际上,一切远还没有结束。
冥冥之中那条发散拖长的星尾,在未来的不久就把她正常运转的生活扫成一团乱麻,甚至改变了她十六年人生中,所有重要之人的命运轨迹。
假如那夜自己在宴上,托勒还会去和亲吗?假如托勒不用去和亲,她和九哥、三姐、乌兹汗妃,以及那么多人,还会被多洛斯旧事牵扯,最后丧了命吗?
假如那夜自己没出帐,阿勒赫麻还会受刑吗?如果阿勒赫麻没被抓,托勒也没死,阿哥还会伤成这样吗?
雅瓦想不出这些假如的答案,只能自嘲一般笑笑,表情很难看。除自己以外的所有人,都为她一贯的天真任性付出了代价。
雅瓦失神间,看到阿勒赫麻半掩在薄毯下的手,似乎握着一样东西。雅瓦拿起他的手,翻过来打开手指,干燥的掌心里躺着一块水晶。
看来小十一来过了。
阿勒赫麻最后洗清刺杀的嫌疑,是凭借萨吉亚将军的证词。能说服萨吉亚铤而走险作伪证,估计小十一求到了可敦那儿。
雅瓦把那块水晶拿起来,捏在指尖打量。
它再没有初见时光鲜亮丽的模样,表面覆满的刻痕里浸入血液,未能及时清理干净,多日过去已经干涸发暗。这应该是那个叫苏鲁玛的附离胸口流出的血,被他拿手抹了上去。
因为染了血迹,深的刻痕颜色格外清晰,从杂乱无章的浅痕里显现出来,组成一句话。
——还想让他教你骑马吗?
苏鲁玛做得不错,小十一拿到了,想通了,也拿出魄力行动了,自己的罪过才多少得到了弥补。
是啊,自己的罪还是要自己想办法赎。
雅瓦心里有一个想法越来越坚定。
她把水晶放还回阿勒赫麻的手心,把他的手指握好,又重新放回毯子下。她看看阿勒赫麻虚弱的面容,惨白的底色上还泛着病态的红晕,唇瓣微张,似乎呢喃着什么。
那夜阿勒赫麻也是这样贴在她的耳边呢喃吧,趁她睡着,悄悄对她说:“我会永远守护你的。”其实她听得很清楚,只是不愿意承认,偏执地把阿勒赫麻的许诺当作阿娘魂灵传递的意志。如今她无法说服自己继续自欺欺人。
雅瓦轻轻抚过阿勒赫麻的额头,印上一吻。皮肤的热度让她的嘴唇瑟缩了一下。
她也学着他,贴在他烧红的耳尖,轻轻说:“我恐怕要辜负你了。”
阿勒赫麻眉峰微蹙,雅瓦抿抿唇,不再流连。
回去时左拐右拐似乎有些迷路,竟意外在一处小医帐前碰见个熟人。
苏鲁玛恢复得不错,已经能出门立在院子里晒太阳。自己出刀手上有分寸,不过是血流得吓人,却不会伤到要害。他看见雅瓦,斜斜地笑了一下,面容柔和如晨雾。
似乎早看出雅瓦失了方向,苏鲁玛按着伤处,低低抬手一指。
雅瓦和他对视几息,不动声色地绕开他,在走过几处帐子后,还是依着他给的方向去了。
三日后是个上吉日,阿达撒提前请示过大汗,喀木巫师果真在那日开坛做法,请各方诸神引路,送大汗七子魂魄归位。烟雾缭绕之中,雅瓦听着神秘的鸾铃铜鼓咒语祝词,看着喀木在祭台上摇头晃脑手舞足蹈,一时竟忘记了这场法事指引的主角,不合时宜地想起九哥来。
如果没有这出惨剧,九哥说不准真有一天会接替大喀木的位置,掌管牙帐的问吉占卜和祝祷祭祀,毕竟没人比他更懂这些神神鬼鬼玄而又玄的东西了。若那张诡异可怖的面具摘下来,竟露出九哥嬉皮笑脸的样子,衬在缀满彩带和羽毛的繁复衣丛间,雅瓦想想就觉得违和。
只可惜再没有如果了。
法事结束后,雅瓦还在兀自出神,阿哥帐中的下人却急急忙忙来报,说七殿下醒了。
雅瓦跑得上气不接下气,到了帐门口,一众仆从急得六神无主。见了雅瓦赶紧围上来,说殿下醒是醒了,眼也睁了,可神却全然没回来。目光发直,任谁说什么都不回话,阿达撒正在帐里给他看诊。
雅瓦冲到阿哥榻边,兀其昆果然直愣愣像个木偶,雅瓦枯竭多日的泪腺刹那间涌出泉水来。阿达撒还在那里捻须把脉,雅瓦一掌把他推去一边,搂过兀其昆声泪俱下,变了调的一句“阿哥”喊得人肝肠寸断。
兀其昆任她抱着没有反应。雅瓦又松开他,拍着他的脸一遍遍地唤他名字。
良久,兀其昆呆滞的眼珠微微一转,渐渐有了神采,目光飘游一阵,最终定在雅瓦脸上。
他张张皲裂的嘴唇,挤出两个字来:“雅瓦。”
雅瓦早已泣不成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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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等待迁帐的日子里,雅瓦时常独自坐在托勒曾经宫帐的荒土上发呆,手里摩挲着一管筚篥,一坐就是小半日。
这处空地几乎成了整个牙帐默认的禁地。除了雅瓦每日造访之外,还敢无所忌讳踏足的,就只有一个天不怕地不怕的小十一。
她第一次在这里看见曼黎时,曼黎还在远处犹犹豫豫的。脚尖在地上蹭了很久,最终还是甩开仆妇阻拦的手,向坐在正中央的雅瓦走来。
曼黎在雅瓦身边站了一会,又小心地贴在她身边坐下,挣扎半晌才嘟哝一句:“对不起。”
雅瓦笑看向她:“你有什么对不起我的?你救了阿勒赫麻,明明是我该谢谢你。”
“不,是我不好、是我没用,没能救托勒姐姐。”曼黎尽管努力压低了声音,却还是显出哭腔,“二哥我求了,他不见我;母妃我求了,她说这件事她插不了手;我还想去求父汗,可母妃说,除非我也活够了。所以我害怕了、退缩了,我是个自私的小人、无能的笨蛋、冷漠的懦夫!”
曼黎的脸上头一回露出如此诚恳的神色:“姐姐,真的对不起。”
雅瓦抹一把她的眼泪,语气温柔:“曼黎,你不用怪自己。你做得很好,比我想的还要好。我们都该谢谢你。”
曼黎眼泪掉得更多了。不想让自己失态的样子被别人看到,她顺势把头埋在雅瓦身上,揪起她的衣服抹去鼻涕眼泪。等曼黎好不容易平静下来,吸吸鼻子,准备坐起身,雅瓦却把她的头轻轻按回自己身前。
雅瓦的声音几乎飘散在风里:“托勒不会做这种事的,你也这么觉得吧?”
曼黎全身一僵,再没了一点动静。雅瓦也自觉失言,恐怕没人有胆子能回答这个问题。她刚要松手,手心里却传来极轻微的、碎发上下摩擦的触感。
雅瓦愣了片刻,才轻轻一哂:“曼黎,谢谢你,真的。”
再之后,曼黎来这里找她就越来越频繁、越来越自如、越来越肆无忌惮。
今天,她几乎是杀气腾腾地冲到自己面前。
“雅瓦哈孜!我已经是第十次来通知你了。本公主现在命令你!警告你!对你下最后通牒!你马上去医帐看我师傅!我师傅每天为你茶不思饭不想,连药都不好好喝了。师傅一直以来对你那么好,他现在伤得那么重,你怎么狠的下心不管他!你无情无义!冷心冷肺!简直让人齿寒!”
雅瓦半天才回过神来,莞尔一笑:“曼黎呀,我也是公主,还是你姐姐。很抱歉地告诉你,你的命令、警告、最后通牒,对本公主统统无效。”
曼黎脚一跺,蹲下来拉着她的手道:“姐姐,那算我求你好不好。你就去看看他吧,就一次也行啊。他现在每天跟失了魂一样,不是盯着帐门口,就是盯着那块破石头,眼睛都快盯出来了!早料到会这样,当时我就不该给他。你都不知道,每次有人进门来,他看见不是你,表情有多失望。我实在是不忍心,姐姐,你就如了他的愿吧。”
雅瓦垂了眼皮,勉强维持着声线道:“他想我去我就要去吗?小十一,本公主可不像你这么掉价,见天儿往一个附离身边跑。他做着再高的官,也是咱们的奴才,更何况现在还是戴罪之身。你降得下身段,我可降不下来。”
曼黎气得窜起来:“雅瓦哈孜!你别得寸进尺!阿勒赫麻是我师傅,你这只野鹅放尊重点!我以前竟觉得你善良体贴,真是瞎了眼!你明明就是傲慢狭隘!冷漠刻薄!目中无人!”
雅瓦不理她,曼黎脸都憋红了,半晌,竟又软下声音求道:“姐姐,为了他好,你就去一次吧!你去这一次,我以后都不再气你了,行不行?”
雅瓦长叹一口气:“我不去,才是为他好。”
她就是再去千次、百次,又有什么意义呢。阿勒赫麻恢复的情况她每日都让小医官私下报给自己,她亲自过去瞧,只能是继续给他不切实际的希望。
她已经和他说得很清楚了,自己已经主动向大汗请命代替七公主南下大周和亲。若他还对自己存着一丝情意,就放自己去吧。
除此之外,她已再无其他所念了。
阿勒赫麻紧紧握着她的手臂说他不同意,而且兀其昆也不可能同意。
雅瓦第一次觉得自己的两个哥哥也这么天真。
他们两个不同意管用吗?只要她自己同意,父汗也同意,结果就再没有人能改变。
雅瓦一根一根掰开他几近嵌入自己骨肉的手指,看向他眼眸深处:“阿勒赫麻,对不住。是我才害你受苦,也是我先背弃誓约,千错万错都是我的错,全然怪不得你。你若还是心里有恨、释怀不下,非要找个人出来,就请你恨我吧。”
摸摸雅瓦。其实这些事情都是必然。
即使雅瓦当夜没有出帐,一切也依然会发生,因为她不是那个最根本的原因。但以雅瓦的视角来看,所有的意外都和那夜有关,很难不自责,情绪一上头,自然会产生这些想法。
第一卷还有一章就结束啦,雅瓦后面会很快振作起来哒。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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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4章 苏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