燕乐寒枝 第48章 相和

若芊死去一段日子，世民总是有些提不起精神。他毕竟是个重感情的人，认为若芊的离去是他一直冷待她的结果。这个卑微而朴素的女子虽也薄命，但却用这种方式留在了世民心里，占据的位置似乎要比活着的时候还多上几分。

无茵知道情由，便在身边劝慰，“二郎，我理解你的心情。逝者不可追，你若难过，不如怜取眼前人吧，别再有辜负才是。”

“嗯，茵妹，你的话总是能叫我宽慰几分”

“二郎，若芊固然值得惋惜，但我是想说，盈盈也跟着你好多年了，不如将她收在身边吧。”

“嗯，我了解。”世民想到了自己对杨藜的承诺，便说道，“藜儿如今刚刚入府，情绪也才好起来，我不想让她难过。盈盈也不急在一时。”

无茵听了，心下有些替盈盈叹息几声。但谁又能左右世民的心呢？他心意如此，也只能作罢。

秦王府现在布局和以前不同了。李渊嘉奖世民的功劳，许他在大内兴修府第，还特意赐下府内修建一处山水园林，从苏州扬州一代尽采奇石装饰。世民在府内修建了宽阔的书房，与议事厅相连，两列长长的案几，供他的谋士与将领们在府中议事。书房后面便是世民单独的寝居，通过长廊连接着左右两侧各有独立宏阔的院落。无茵居主院，遍植草木，处处有花。杨藜也封了孺人，仅在无茵之下，她的院落小些，但不少陈设却仍然保留了前朝公主奢华的痕迹。

盈盈也不再照顾杨孺人，更多在世民书房、议事厅中服侍。盈盈当然知道，这个偌大的秦王府很快将会有更多的女人。她能从□□之中解放出来，应当也一种福分。

其实世民在书房和议事厅中待着的时间是最长的。当她侍立于侧，听着他与文人墨客、武将英才交谈天下大事，她便可以切身感受到世民卓著的才华与高瞻远瞩。这令她的心情又明亮起来，前一阵让她不断徘徊于无茵、若芊和杨藜之间的那种纠结和无奈，还有女人之间哪怕不多言语也能带来的压抑，也逐渐消失了。

世民在家的时间大多数时候都在书房中读书或沉思，盈盈便在旁边侍奉。他乐得这样的安静，盈盈看着他静气凝神的样子，很是欣喜，似乎回到了早些年在晋阳的时候。

当然，深夜会有些差别。世民这些日子去到杨孺人那里似乎还要更多些。无茵便独自照料着承乾、李宽两个孩子。两人彼此倒也和睦，相安无事。照理说，杨藜白天也应该到无茵房中去，虽说也不用那么分外恪守规矩的请安问好，但也至少应该打打照面，闲话些时候。

但这确实是杨藜的心病，她始终不愿接受自己的身份。或者说，在世民面前可以，但真正面对无茵，她却仍然有很多的不自在。索性便无事不登门，各自落得安生。

无茵倒也可以体谅杨藜的心境，两下里互不为难，凡事倒还总让着杨藜。

世民自然不想无茵心里不悦，或是作为王妃面上难堪。他私底下送给无茵一支西秦带回的白玉冷翠镯，堪称奇珍。无茵看到后，明白世民的意思，便说“这镯子很是通透，颜色干净，质地温厚。不过你知道，我向来不喜欢奢华，不如二郎替我转送给杨孺人吧。”

世民亲切地抚摸着无茵的发髻，他眼中有道不完的谢意。转身之间，世民便吩咐盈盈去将镯子送到杨孺人的别院中。

杨藜见状，明白这不是一支镯子的问题。而是世民为她和无茵之间搭起一个桥梁，让她去跟无茵多说说话罢了。她想了想，既然如此，长久也是无法改变的。说道最后也是自己接受这样的身份，又何必总让世民暗暗为难呢。

道理虽如此，但真正做起来，对她来说还是不易极了。杨藜正在忖度着如何去给无茵自然的道声谢，突然看到盈盈站在庭中。

她又一次仔细看着这个姑娘。她虽然年轻貌美，但只穿宫女装束，周身无一丝奢华的装饰。她毫无僭越，正规矩而温顺的侍立着，看样子是在等着陪她去无茵处。

她想到盈盈也是隋朝开国功臣的女儿，还是托孤给李渊的，如今不也是这副宫女的模样？自己虽为皇女，如今国破家亡，做着新朝战功赫赫的秦王孺人怕也算不得委屈了。

更何况自己对世民确实是真心爱重，还有什么可矫情的？若说情意，盈盈伺候世民这么多年，怎会比自己少上一分？但仍然不过如此。自己也没什么好怨了。想到这里，她便掂量几分，起身走向无茵的房中。

盈盈的确不知道自己还有这般用途。这是世民的一种打算。他不知道该如何让杨藜慢慢接受侍妾的身份，便想到那就不如让她有所对比吧。这样或许能少些怨怪，多些平衡。隋朝开国丞相之女做着宫女，那前朝公主做个孺人还不是恰如其分的优待吗……

另一个方法，便是让杨藜意外地遇到无茵与长孙无忌、舅父高士廉等一同见面闲话的场景。无茵大大方方的说：“哥哥，你好久没有入府里来看我了。”

“妹妹，我也实在脱不开身。如今世民攻克了西秦，还有许多未雨绸缪之事，必须要趁早计划起来了。这不，我和玄龄与杜如晦、张亮等一干人去见世民商量呢。”无忌大约三十出头，风华正茂，他亲昵的看着妹妹，句句话都掷地有声。

杨藜想到如今无茵算得上家世显赫，在朝中能对世民鼎立支持，而自己却什么忙也帮不上，不给世民带来什么闲言碎语就是万幸了。她出身皇家，自然比谁都懂得外戚的重要，她心中暗暗揣度这一幕，自然能懂得其中奥妙。

这两下里，杨藜虽然不能如一般侍妾一样侍奉无茵，但总归是经常见面，行礼问安不再那么抗拒了。

杨藜想到盈盈说过的，这便是“宫中之罚”对人的驯服吧。更何况，是在这无声无息的爱恨之间。

但她也有自己想要倚重的东西，便是世民的心意和情感了。这似乎是别人碰不得的，也是她能够低眉顺目称呼无茵王妃，屈膝见礼，接受自己身份的最后一种坚持了。

她认为自己是世民最爱的人，或者是心中最在意的。

一日，世民在书房读书，盈盈站在一旁伺候笔墨。世民突然觉得这种感觉似乎很像当年他们在晋阳的时候。正好长安积雪，晓窗轻寒。世民提笔写下一首诗作：“盈盈，你看看，怎么样。”

“殿下，今日怎么有这样的兴致？”

“因为突然感觉到，这里的空气就像晋阳一样。来，你帮我看看？”

“殿下别取笑，盈盈不懂这个……”

“诶，你怎么会不懂？我还记得那一年你所做的诗赋呢……”

“殿下，那都是好些年前的事了……”盈盈一面推脱，一面大方得拿起来读着：

“碧昏朝合雾，丹卷暝韬霞。结叶繁云色，凝琼遍雪华。光楼皎若粉，映幕集疑沙。泛柳飞飞絮，妆梅片片花。”

“殿下的写法和以前很大不同了。成熟稳重，大气空灵，多了不少英气，读着就叫人沉醉呢。喜欢……”

“你也写上一首，我看看怎样？”

“好啊，若和殿下这首。盈盈才气不够，可怎么办？”

世民笑着：如今冬日，雪色无穷，处处有景有情。你能和得很好，我相信。”

盈盈点头，微笑应着，她微微侧身，仔细想了一想。

世民说：“来，你坐这儿写。”说着便起身让出了几案。

“诶……”盈盈示意他不要这样。只是站在一旁，提起笔来，片刻便吟得四句：

“肌骨无颜色，玲珑是天然，渊冰宜素裹，浑雪知厚寒。”

世民仔细地读着，不禁笑着赞叹：“盈盈。这首诗轻巧，悠然，意境更是深远。好，真好。你还是和从前一样……但笔力又有所进益了。”

正在这时候，无茵信步进来：“二郎……”

“哦，小妹。”

“见过王妃”盈盈向着无茵行礼。

“你们在做什么？”

“小妹，你也来。你看，今日兴起，便一起唱和一首，你也来啊。”

无茵转身拿起盈盈写的，读了起来。

“诶，王妃……”盈盈不好意思的说道：“奴婢一时卖弄了，王妃恕罪。”

无茵笑着：“怎么会，读诗只看诗意有无高下，不关其它。你能有此等才华，最好不过。若是哪日长安再下大雪，便谱曲吟唱此歌，才能得到其中的妙处呢。”

“小妹，你也来。”

“我就不了，盈盈这首已经拔得头筹。我再写岂不是东施效颦了。诶，盈盈，以前只知道你善琵琶乐舞，这诗才又从何处学来的？”

“回王妃，奴婢幼时曾读过几句书，后来掖庭宫有博士专门教习诗赋，遍习齐梁之诗。但奴婢愚钝，学得不好，也只得随便写写，贻笑大方了。”

“你有才华我知道，不用过谦。再说有此才华，能与殿下唱和，是再好不过了。我只是好奇，你每日服侍殿下那么辛苦。竟也还没丢了这诗词情趣？”

盈盈很柔和的笑道：“王妃是要责罚奴婢偷懒了。其实这些年也并没有什么精进，只是幼时功底，再加上情之所至，偶尔写来玩笑罢了。”

“好个情之所至，二郎，你也该好好想想我的提意了”。

世民没有吭声，脸上表情平静。无茵倒确实越来越喜欢盈盈了。

盈盈有些不好意思，说道：“奴婢去给殿下、王妃上茶。”她匆忙出去的时候，发现杨藜正在门口，想是刚才的话被她听了去，她欠身行礼道，“见过孺人……”

无茵和世民见状，心下明白，赶紧让杨藜进来。照着宫内府中的规矩，侍妾们一般不能前来书房和议事厅，只能待在后院等着夫主传唤。但杨藜毕竟不是一般的侍妾，虽然没人如此要求她。但她毕竟也是碍于身份的限制，不好太违了规矩。

杨藜进到书房，眼见世民和无茵并肩而立，高高在上，她不得不向前屈膝行礼，口中称道：“妾身拜见殿下，王妃”。

世民听了有些不自在起来。无茵连忙说道：“快免礼。我平日也很少过来。只是今日天寒，一时惦记着，怕宫女们伺候不周，才过来给殿下加些衣裳的。孺人若想念殿下，便来书房里探望就是了。”

杨藜点了点头，微微笑着，只说：“谢王妃”。他们三个人刚才的对话被她听去了，那自然又温情的场面让她感到嫉妒，心下失落得很，这笑容中隐藏着无限的难过，便说道：“既然王妃在此，那我便改日再来探望殿下。”随后便转身退下。世民想要拦住她，突然李菁进来回话，只说陛下在御书房紧急召见他。

“什么事？”世民问道。

“说是刘武周起兵作乱，攻打晋阳。”

“什么？”世民一下子从案几后走到了堂下。

无茵说道，“二郎，此事非同小可，你快去吧。”世民才一下子从刚才这妻妾之间的细腻纠葛中回过神来，立马动身入宫觐见皇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