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雁来回到深水巷时已是晚上九点。
深水巷是这个城市中有名的、却又不为人知的城中村,有名是因为又老又破,隔着一个巴掌距离的窗户密密麻麻的挤在一起,女人艳俗的红色内衣胸罩,男人乌黑发黄的内裤,小孩带着腥臊的尿布……分不清谁是谁家的,无一例外地全部挂在人人都触手可及的窗户铁丝网上。
一下雨便到大腿的积水排不出去,发霉发黑的墙壁,油腻腻的二手空调和油烟机,凌乱划过天际的电线……晚上睡觉时四面八方传过来的呼噜声,咒骂声,甚至是尖锐的□□声。
徐雁来在这里生活了十七年,对这里的任何一处都了然于心。
他曾经只觉得这里贫穷、破旧,但因为今晚的事情,他现在看到的每一处脏污、油腻,都提醒着他,贫穷是一件多么没有尊严的事情。
因为贫穷,所以有些人可以轻易地拿钱买断他的一生,因为贫穷,有些人只要说一句话,就能够让他随便跪下。
有钱人,穷人,上等人,下等人。
每一个阶级都用钱来划分。
徐雁来眼眸沉沉,跨过一大滩积水,朝着巷子深处走去。
却在路过一家发廊店时,突然停下脚步。
深夜彩色霓虹灯牌下,一个小小的黑影坐在门口,彩色玻璃门里散射出糜烂的血红色光线,发廊店已经结束今天的营业,但里面却传出压抑着的不明叫喊声,以及让人无法忽视的□□撞击声。
微弱的光线无法将那个小小的黑影照得清楚,但徐雁来一下子就认出了来人。
“徐露言。”
小小的黑影被这道声音惊醒,闻声朝着徐雁来的方向看去,过了一会,像是终于认出了来人,惊喜地喊出了声:“哥哥。”
徐露言一路小跑向徐雁来,虽然徐雁来面无表情,没有给她一个笑容,但她还是紧紧拽住了哥哥的衣摆。
“哥哥,你怎么回来这么晚?”她稚嫩的语气里饱含着担忧。
徐雁来没有回答她的话,也没有让她松开自己的衣摆,而是借着微弱的光线打量着她。
半晌,像是终于确定她没有事,才放松了下来。
“下午有事。”说完,不等徐露言开口,又说:“不是告诉过你,晚上不许跑出来,更不准站在发廊门口。”
徐露言还没回答,发廊里面的声音更大了传了出来,男人的声音清晰可闻。
“用力,晚上是不是没吃饭,妈的,老子花钱是看你躺尸的……”,骂骂咧咧声过后,又是一道清脆的巴掌声。
徐雁来直接将徐露言一把从地面拽起来,冷着脸提着往前走。
徐露言注意到哥哥生气了,被提着走也不敢说话,等离发廊远了点后,才敢细声小心回答:“我不敢回家,那里有灯。”
徐雁来的脚步随着她的话停下,低头问道:“他打你了?”
没有说他的名字,但徐露言显然知道说的是谁。
摇摇头,“没有,他下午回家了,妈妈让我出来接你,不准待在家里。”
徐雁来眉心拧紧,眸子里划过显而易见的厌恶、愤怒、还有一点点无力。
提着徐露言的右手忍不住用力,徐露言被抓得有些痛,但强忍着没有发出声音,哥哥这个时候看起来好可怕。
将徐露言一路提着带回了家,推开门,打开灯,照亮满地狼藉。
锅碗瓢盆扔了一地,几件廉价的衣服也被凌乱地扔在了地上,衣服上是踩过的肮脏鞋印,黄褐色的墙壁上有酱油和醋,还有一些看不出本来面目的调料流泻下来,徐露言最喜欢的,也是唯一的一本漫画书被撕烂了。
将徐露言放了下来,徐雁来迈过一地狼藉往里冲去。推开卧室门,狭小的空间内,只有一张双人木板床和一张衣柜,床单凌乱,衣柜大开,衣服被甩了一地。
秦虹趴在地上昏迷不醒。
“妈。”
徐雁来迅速将秦虹扶起,拨开她的发丝后,这才发现她的额头上有血迹流出,不知道伤口过了多久,血迹已经变黑,并且凝固在了额头。
“妈,你醒醒……醒醒……”
秦虹随着一连串的呼喊,恍惚着睁开了眼睛,房间内光线昏暗,但她还是认出了徐雁来。
“你回来了,我怎么在地上……”她有些搞不清楚状况,不知道现在是怎么回事。
“他打你了?”徐雁来看着她头上的伤口和嘴角的青紫,狠声问道。
听见这句问话,秦虹的思绪才开始活络起来,她茫然想起今天下午,徐冲回家找她要钱,她没给,然后徐冲就打了她,锅碗瓢盆摔了一地,他把家里砸了个稀巴烂,然后冲进衣柜里找钱。
她跟进来阻拦,但是没有拦住,反而被推到在地,然后就晕了过去。
身体各处都很疼,但秦虹一对上徐雁来愤恨的目光却闪躲开去,她佯装不在意道:“没有,没什么大事,你别管了。”
她注意到了徐雁来脸上的伤口,问道:“你脸上怎么了?又跟人打架了,跟你说了,别跟人打架……”
说着,便想要站起来,但随便一动作,骨头就像是断了一样的疼。
徐雁来连忙把她搀扶起来,不回答秦虹的问话,也不打算就这样被她转移话题,随便被糊弄过去。
“他是不是打你了?为什么打你?想要找你拿钱?拿钱干什么?去赌还是去找女人?”
声声质问,声声冷厉,徐雁来此刻的眼神像是浸染了血腥的野狼,好似此刻徐冲只要出现在他面前,他就会立刻嘶咬上去,势要将他撕个粉碎。
秦虹被他的样子吓到,但还是不打算说出事实,虽然不论她说不说,都不会影响徐雁来的推断。
摇着头,秦虹不敢抬头看他,只是盯着地面,劝说道:“别管他了,跟你没关系,你饿不饿,晚上吃没吃饭,你脸上的伤去诊所看看吧……”
她是不打算说出关于徐冲的任何事情,也不会对他有任何怨言。
不论是打她还是骂她,对于徐冲做的种种,她都决定忍耐下来。
而且,她也这样忍耐成功了,十七年,从徐雁来有记忆起,从来没有变过。
徐雁来看着这样的秦虹,黑色的眸子里闪过愤怒和失望,总是这样,总是这样,他不明白秦虹为什么要这么做,更不明白秦虹为什么一点反抗的意愿都没有。
如果秦虹愿意,他可以带着秦虹和徐露言离开,他有绝对的自信,徐冲不会找到他们,况且徐冲现在也打不过他,他已经长大了,也长高了,有了更大的力气,拳头也比徐冲更硬了。
他这样跟秦虹说过,但秦虹的回答永远都是:“他会改的,雁来,他会改的。”
可是,显而易见,秦虹的回答永远是自我安慰,徐冲的拳头从来没有停止落在她的身上。
闭了闭眼,徐雁来心里是空落落的愤怒,这团愤怒落不到实处,像是一只随意飘动的气球,他想要宣泄都找不到能够扎破这只气球的地方。
睁开眼,徐雁来眼里多余的情绪已经散的干干净净,他说:“我带你去医院。”
是不容置疑的语气。
但秦虹却拒绝了,“不用了,你去巷子里的诊所看看脸上的伤,要是没钱就先垫着,妈明天支了工资再还上。”
徐露言不知道什么时候站在了房间门口,看着房间里的状况,还有坐在床边的秦虹,心里有些害怕,小心地捏紧了徐雁来的衣摆:“哥哥……”
她今年才刚刚六岁,还对暴力以及暴力袭击过后留下的躁动和慌乱无法适应。
徐雁来说:“他把你所有的钱拿走了?”
秦虹抬头,扯唇笑了笑,她年轻时是美丽的,但这份美丽随着殴打以及时间的催促,早已变得腐朽不堪。
徐雁来看着这样一张脸,忽然觉得好陌生。
她说:“以后还会有的。”
徐雁来顿时再没有了追问下去的**。
他扶起秦虹,让她趴在自己身上,“我带你去医院。”
秦虹看着他清瘦的脊背,犹豫不肯,“没事的,我多休息几天就好了……”
“上来。”徐雁来看着灯光落在地面的晕黄光影,从齿间迸出这两个字。
虽然从声音里听不出情绪,但秦虹知道他生气了,于是便顺从地趴在徐雁来的背上。
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她开始下意识地听从徐雁来的话。
背着秦虹,让徐露言拽着自己的衣摆,徐雁来带着两人下了楼。
虽然答应了去看医生,但秦虹说什么也不肯去大医院,只愿意去巷子里的诊所看看。
徐雁来依着她,深夜十点,敲醒了深水巷唯一的一家诊所。
诊所是一个退休的老头开的,年近六十,原本听到门被拍响还有些埋怨,但一开门看到徐雁来和他背上的秦虹时,立刻收了表情,当作什么也没发生。
让秦虹躺在了诊所里唯一的一间简陋病床上,检查了一番后,说道:“没什么大事,除了头上的伤,其他都是小问题,多养养就好了。”
徐雁来冷着脸不发一言。
这样的话他十七年来不知道听过了多少次,早已听得耳朵起茧。
然而,耳朵起茧又如何,他什么也改变不了。
李全德又问:“你脸上的伤怎么回事?”
徐雁来不说话。
老头见他不答,也没追问的心思,给秦虹包扎好额头的伤口,又给开了几副热敷的膏药。
“今晚没钱,等有钱了再还你。”徐雁来说。
李全德头也不抬,随意“嗯”了一声。这样的流程,他也见怪不怪了。
背着秦虹离开前,徐雁来又被老头叫住,对方敲敲玻璃柜台,“这个拿走,再不用就过期了。”
徐雁来垂眼看去,一瓶红花油放在柜台上,不是满的,被人用去了大半瓶,只有剩下的一小半了。
徐雁来没有说话,拿起红花油就走。
把秦虹背回家放在床上后,徐雁来才开始收拾满地狼藉。
徐露言被他哄着睡觉去了,秦虹躺在床上没法动,徐雁来一个人弓着背蹲在狭小的房间里捡拾着地上的衣物。
房间很小,他蹲下去有些艰难,秦虹看着他清瘦的背影,眼里有水光闪烁。
“是我对不起你。”
徐雁来手上的动作没停,不知道是听到了还是没听到,又或者只是单纯觉得,不管有没有听到,都没有任何意义。
收拾完房间,又去客厅把所有的锅碗瓢盆和调料整理好。
墙壁上被酱油、醋和油遍布的各种颜色污渍被他擦了又擦,但始终无法恢复原状。
再一次看到抹布用力擦过后仍旧无法撼动的黄褐色痕迹,徐雁来将手里的抹布狠狠摔在了盆里。
确认秦虹和徐露言都睡着后,徐雁来轻轻推开了门,夜色深沉,他一个人离开了家。
深夜十二点,万籁俱寂,这个时间正是人们熟睡的时刻,但对某一群人来说,却是狂欢的开始。
徐雁来下了楼,顺着熟悉的路线,七拐八拐后,终于停在了一家棋牌室门口。
站在棋牌室的后窗边,徐雁来敲了玻璃三下,停顿两秒,按照这样的节奏。总共敲了三次。
黑乎乎的棋牌室里传来了响动,悉悉索索的声音响起,没过一会,棋牌室被人从里面打开。
一个染着黄毛的黑瘦身影闪出,蹑手蹑脚地冲到徐雁来跟前,年轻的声音问道:“雁哥,这么晚了有事啊?”
徐雁来沉着脸,眼里没有任何情绪。
“找人。”
徐冲这几天一直在赌场里赌牌,前几天手气好赚了不少,于是他以为自己可以靠着赌运赢一大笔钱发家致富,但是天不遂人愿,他仅仅睹赢了两天后,接着就是不间断地往外输。
身上的钱输光后又开始朝其他人借钱,但很可惜,他的赌运着实不佳,借来的钱又很快全输光了。
身上没钱,又看着赌桌上的人赢的盆满钵满,还被那些人调侃开涮,徐冲既眼红又气不过,便想起了秦虹的那张工资卡。
跑回家想让秦虹借他点钱,但秦虹一听他说要赌牌,说什么也不肯给他。
他见秦虹说什么都不愿意给,怒火上头,没控制好情绪,随便砸了几件家具,然后去衣柜把那张工资卡给翻出来了。
没有见识的女人,连赌钱这种一本万利的便宜事都不愿意让他做,要那种老婆有什么用。
徐冲叫了瓶啤酒,打开喝了一口后,看着手里边的钞票,心里得意。
下午拿了工资卡取完钱后,他就回了赌桌,从晚上八点坐到了十二点,钞票一沓摞一沓。
他的脸上扯出了得意的笑容,眼神轻蔑,等老子把这些钱拿回去,看那个女人还敢说什么。
“冲哥,这把我全下了,你跟不跟?”对面的中年男人叼着根燃烧到一半的香烟,声音粗犷,光着膀子,一身肥肉,胸前是一只老虎刺青,遍布整个胸膛。
这是赌场的老板,黄阿满。
虽然深水巷在这个繁华城市的最底层,但因为周边派出所的民警经常光顾,所以开赌场并不敢明目张胆,只敢开在一些见不得光的角落。
黄阿满开了好几家赌场,为了防止躲避民警的巡查,每次营业的赌场都不一样,只有长期浸淫这行的人,才能得到确切的消息。
徐冲看了眼自己手里的牌,眼里的笑意扩大,但不知道是不是害怕被人看出自己的底牌,所以又很快收敛。
“黄老板这么有气魄,我说什么也得奉陪。”徐冲边说,边把右手边的钱全部推了出去。
周围的人闻言一顿起哄,个个都在夸徐冲有胆色,牛逼,徐冲没有说话,但脸上得意的笑容却是怎么也掩盖不住。
黄阿满看到徐冲的动作,眼里有精光闪烁,但没有说话,只是狠吸了口烟,吐出口烟圈,朝徐冲比了个大拇指。
一局定胜负,徐冲得意的将手里的牌翻开,J、Q、K。
“黄老板,对不起了,这把我运气比较好。”徐冲边说边把场中央的那堆钱用胳膊往自己这边圈。
但没圈两下,就被制止,“冲哥,怎么这么着急。”黄阿满站起身一只手按住他的动作,另外一只手将手里的牌甩出。
J、Q、A。
昏黄光线下,花色点数,清晰映在周围人的眼里,也映在徐冲的眼里。
哄笑声,嘲讽声,嘘声瞬间一拥而上。
徐冲脸上的笑意僵住,他不敢相信。
“你作弊,出老千。”徐冲无法接受赢到手的钱就这么全部送了出去,嘴里突然吐出了这句话。
闻言,黄阿满愣住,像是没想到他会来这一出。继而眼里溢出凶光,“愿赌服输,别在老子地盘上撒野。”
徐冲被对方的气势镇住,下意识不敢再多说话,但让他放弃手里边的钱,他又做不到,半晌嗫嚅道:“黄老板,这事我们可以商量,我后悔了,我不跟了,要不,我就跟一半?”
黄阿满像是听到了什么笑话,施施然坐下来,喝了口手边的啤酒。
“你后悔了?”
“嗯,对对对。”徐冲以为事情有转机,忙不迭地堆笑谄媚应道。
黄阿满又吸了口烟,周围没人说话,烟雾缭绕中,一根烟吸到了底,他顺势将烟头扔在了剩下的半瓶啤酒里。
徐冲手里还抓着钱,笑意维持在嘴角,然后“砰”的一声。
啤酒瓶从黄阿满手里扔出,径直砸向徐冲的鼻梁骨。
徐冲被砸倒在地,淡黄色的酒液随着瓶子破碎的声音炸裂开来,流向徐冲的脸,然后又流向地面,混着地上的烟头瓜子皮,瞬间变得浑浊。
徐冲捂着鼻梁骨吃痛的喊叫起来。
“老子把你一只手卸了,你再跟老子说后悔了。”黄阿满不咸不淡的声音命令道,“给老子打,打残了丢出去。”
鼻血混着眼泪一起涌出来,徐冲还没起身就连忙求饶:“黄老板,我错了,我再也不敢了……求你饶了我……真的,我知道错了,求求你了,我全跟,我全跟……那些钱我不要了,我全都不要了……”
但黄阿满脸上的神情未变,像是根本没有听到他的求饶声,挥了挥手,就让手下的人把徐冲拖走。
周遭的人都知道黄阿满的作风,大气也不敢出,对着发生的一切,一句话也不敢说。
满场只有徐冲的求饶和呼痛声。
手下的人见怪不怪,有两个人过来准备把徐冲拖到外面去,但刚碰到徐冲的衣领,门外就传来了响动。
这一声吸引了众人的注意,所有人顺着声响的方向望去,一道高挺清瘦的黑影出现在灯光之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