推开那扇铁门之前,莫眠设想过很多种他们相认的场景,但唯独不是眼前这种。
徐雁来坐在地上,背靠着柱子,头发凌乱,脸上青紫一片,嘴角的血迹拖得尤其长,手心里握着一块镜子碎片,因为太过用力,已经将手心划破,鲜血顺着指缝渗进地上的灰尘里。
他的模样凄惨,但旁边的人比他更惨。
几根钢管在地上滚动着,一个个倒在地上进气多,出气少,刀疤男躺在地上,胸口上的衣服洇出了红褐色的印记,此刻连呼吸的力气都没有。
黄阿满和另外四个老板坐在一旁,看着突然闯出来的一群黑衣保镖,还没回过神来。
莫眠冲到徐雁来身边,双腿几乎软了下来,无法站立。。
伸手想要看他伤势如何,但又怕随便的一个动作让他伤得更重,两只手搁在空中,不敢落下去,只能无助地颤抖着。
“疼不疼?”眼泪已经决堤,莫眠的一颗心像是被刀割着一样的痛。
徐雁来抬起眼睛,看着面前哭得很厉害的女人,觉得对方莫名其妙。
莫眠的手抬起落向他的伤处,但还没等真的落下,就被徐雁来避开。
徐雁来不理会这个莫名奇妙的女人,他强撑着从地上站起来,对着周围的保镖们,心里有些疑惑,可还没等他想明白,又看到了远处的裴千廷,前几天的往事袭上心头,他的眼里充斥着浓烈的恨意。
裴千廷和他对视上,下一秒眼神里流露出震怒,一脚踹倒离他最近的陈老板。
“你们谁打的他?”
陈老板被踹倒想要爬起来,但立刻有两个保镖把他按在了地上,“你们是谁?你们敢对我动手?我要弄死你们?”
裴千廷像是听到了什么笑话,一只脚踩上陈老板的胸膛,用力碾压,冷笑道:“弄死我?”
陈老板的胸口像是被千万吨巨石堵住,大口地喘气,但每一口都是撕心裂肺的疼痛。
黄阿满认出了裴千廷,这位经常出现在电视新闻财经报道上的大人物,但却不知道自己何时惹到了他。
瞥了眼莫眠对裴雁来的态度,他试探着开口:“您是为了徐雁来?”
裴千廷脚下的动作停了,冰冷的眼眸睨向黄阿满:“徐?他姓裴。”
黄阿满不明白他的意思,徐雁来在深水巷长了十多年都姓徐,怎么今天就改姓裴了?还是说两人是亲戚?“他跟您是亲戚?”
说完他又看向另一位当事人,企图从对方身上看出点信息,但徐雁来冷着一张脸,对裴千廷的话没有任何反应。
裴千廷不介意让他们知道今天是怎么死的,索性直接挑明:“他是我儿子,你说我们是什么关系?”
徐雁来冷漠地收回视线,目不斜视地往外面走,但在下一秒却被人从身后抓住手。
莫眠抓住了他的胳膊,走到他面前,一开口,眼泪又落了下来,但她已无暇顾及。
她急匆匆地解释道:“是真的,你是我们的儿子,对不起,你一生下来被人抱走了,我一直都不知道,是别人把你偷走了,我们当时都不知道,对不起……真的对不起……”
她的眼泪掉得厉害,整个人微微颤抖,看过来的眼神带着浓重的自责和歉疚。
徐雁来的心里莫名地被狠敲了下,但他还是挪开莫眠抓着他胳膊的手,“你认错人了。”
莫眠急道:“我没有认错,你要看看吗?我和你的亲子鉴定,我们做过了亲子鉴定的。”
裴千廷看着这一幕,对徐雁来的态度不满,但没说什么,只是拧紧了眉,吩咐韩文:“把亲子鉴定报告拿给他看。”
韩文上前将两份薄纸递过来,莫眠一把抓过来让徐雁来看,“当年我怀孕的时候去了一趟家乡,在路上发生了意外不小心早产,那时候医院只有我一个人,你刚生下来就被人抱走了,我不知道你被人抱走了,我把别人的孩子当成自己的亲生女儿,养了十七年,对不起……”
白纸上的黑色字迹清晰分明,显示了一个孩子和一对夫妻确凿无疑的亲子关系。
徐雁来看向莫眠,她泛着泪光的眼里闪烁着希冀,接着他又看向裴千廷,对方脸色看不出息怒,眼里有着冷意,仍旧一副不可一世的态度。
他们明明不过见了两次面,但两次的场景天差地别。
上一次将他踩在脚底折断了他的胳膊,这一次又来告诉他,他的亲生父母是眼前这对陌生男女。
太可笑了。
他看向莫眠:“你认错人了,我妈叫秦虹,我爸叫徐冲,虽然他是个人渣,但—”
他说到这里停顿了下,接着薄唇勾起一抹笑意,看起来讽刺又嘲弄。
“但他的确是我爸,我身上流着他的血。”
莫眠怔怔地看着他甩开自己一个人离开,为什么她找到了自己的孩子,她的孩子却不认她。
如果当年她在生产的时候,没有闭上眼睛昏睡过去,是不是就不会让别人抢走孩子。
“是秦虹,是她把你偷走了。”莫眠的声音因悲伤和愤怒颤抖,语无伦次都说着。
“是她把你偷走了,是她把你和月牙调换了,她不是你的妈妈,我才是,我才是啊……”
她的眼泪已经决堤,脚步踉跄地追逐着前方的身影,下一秒却双腿瘫软倒地。
裴千廷脸色难看,冲上前将莫眠从地上抱起,压抑着怒气吩咐韩文:“拦住他。”
莫眠哭泣道:“他不认我们,是我的错,是我的错,是我没有保护好他……”
裴千廷拥着莫眠,脸色难看到极点。
他以为事情会进行的很顺利,拿出亲子鉴定报告,带回儿子,该报警的报警,该付出代价的付出代价,这件事就到此为止。
他从没有想过会出现这种情况。
徐雁来走出赌场大门,抬眼看到了站在外面的人。
对方在看到他的那一刻,眼里的惊讶昭然若揭,像是没有想到从里面出来的人会是他。
徐雁来移开视线,径直往前走去,但在经过对方时,被轻轻抓住了衣摆。
裴月还低着头,眼睛红肿,声音沙哑:“妈妈,妈妈不让你走。”
说完后,又似乎觉得没说清楚,再次轻声重复:“你,你别走。”
不然,莫眠真的会很难过,很难过。
她长这么大,还是第一次看见莫眠这么伤心。
妈妈从来没有这样为她伤过心,一次都没有。
他的衣服已经很脏了,不知道在地上打了多少个滚,现在却被白皙纤细的手指死死抓住。
裴月还抓住他的力气很大,白皙的指节泛起了淡淡微红。
“松开。”冷漠的语调,夹杂着浓浓的不耐和恨意。
裴月还下意识想要松开,但刚动了动又再一次用力捏紧。
她抬起头,恰好撞上他冰冷又厌恶的眼神,她被这道眼神刺伤,手指下意识松了力,往后退了两步。
她害怕看到这双眼睛。
徐雁来看见了她退却的脚步,眼底深处泛起嘲弄。
骄傲尊贵的公主,看见他这个样子,确实应该避如蛇蝎。
徐雁来不再看她,迈步往前走,但没走两步又被赶上来的韩文拦住。
韩文挡在徐雁来身前,语气恭敬,但阻拦的姿势一点也没有让步,“少爷,跟我们回去吧。”
“滚。”
韩文看着徐雁来的背影,想动用武力又忌惮他的身份,但放任他就这样离去,又没办法跟裴千廷交代,最后只能带着一众保镖跟在徐雁来身后。
望着离开的众人,裴月还呆愣了两秒,接着又转头看向身后敞开的铁门。
她知道,铁门背后是裴千廷和莫眠,她十七年来最信赖亲密的两个人。
可是现在,她没有勇气走向他们。
一滴泪又落了下来,裴月还用袖子狠狠抹掉,眼眶已经红肿地不能再看,但她丝毫没有察觉。
咬了咬牙,她快速朝徐雁来的方向跑了过去。
既然爸爸妈妈想让徐雁来回家,那她就要帮忙把他带回家。
这是她现在能做的唯一的事情。
秦虹躺在地上,眼神空洞,麻木地承受着来自徐冲的暴力。
这是她的报应,迟来了十七年的报应。
她不是没有想过当真相被揭露的时候会发生什么,但她每次想到一半就不再往下想了,毕竟想那么多也没有意义,这世上谁不是糊里糊涂地过着,说不定过着过着一辈子就过去了。
等她进了坟墓,这事就跟她再也没有关系了。
徐冲昨晚才被徐雁来揍了一顿,身上脑袋上到处都是伤,但这丝毫不影响他殴打秦虹的力度。
两只脚替换着往下踹,踹在她的腿上,踹在她的腰上,踹在她的胸上,踹在她的脸上……
他踹地累了,中间停了下来,红着脸喘着粗气,瞪着地上的这张脸。
废物,贱人,**,操他妈的,死人……
他以为儿子是自己亲生的,所以徐雁来每次动手他都认了,毕竟是他亲儿子,他还能真打他不成。可结果呢,那不是他亲儿子,他被个□□崽子打了这么多年,那他图什么?
都是因为这个废人,他被人踩在头上这么多年。
他歇够了,准备再踹一脚,却被人抱住了腿。
徐露言恐惧着睁大一双眼,她的表情想要逃离,但两只手仍然紧紧抱着徐冲要踹人的腿。
“爸爸,求求你,别打妈妈了,求求你了,求求你……”
徐冲的眼睛移到了徐露言身上,他的儿子不是亲的,可这个女儿是亲的,他的眼睛有了些许波动,但一瞥到秦虹那张脸,立刻就把徐露言给踢开了。
都是因为这个废物,到头来,他连个儿子都没有。
要女儿有什么用,都是一些赔钱货。
徐雁来一进门,就看到徐露言被人踢了出去。
愤怒来不及席卷大脑,他下意识冲了过去,将徐冲掼到了地上。
徐冲被摔在地上一时没有反应过来,等反应过来,徐雁来的拳头已经揍向了他,他想要闪躲,但对方不给他躲避的机会。
徐露言被踢到地上,好半天才爬起来,看着躺在地上的秦虹,看着徐雁来揍向徐冲。
她很害怕,眼泪已经流出来了,但是没有发出一丝声音,她不敢发出声音,唯一能做的就是让所有人都不再注意她。
韩文他们也冲了进来,看着眼前的一切,眼里闪过一抹异色,他们跟了裴千廷这么多年,见过刀,见过枪,见过男女吵架,但从来没有见过眼前这个画面。
上流社会就连杀/人都带着文明的遮掩。
底层角落,原始的肮脏罪恶不堪绝望暴露无遗。
裴月还跟在他们身后,看着眼前的一切,身体颤栗,皮肤上泛起一层又一层的凉意。
韩文派其他保镖去查看徐露言和秦虹的情况,他自己则上前将裴雁来从徐冲身上拉开。
徐冲死了是小事,但不能让裴雁来动手。
裴月还怔怔地看着眼前这一切,像是在看一出暴力血腥的残忍默剧。
上半场的戏剧已经落幕,下半场的主角正在进行一场完美的演绎。
她所有的感官注意力都不可避免地移到唯一的男主角身上,看着他愤怒夹杂着恨意的眼神,看着他挥起又落下的拳头,看着他染血的下颌和阴沉的侧脸。
然后,她忽然想到,这场默剧原本的主角应该不是他。
他是被调换了身份,被平白无故地拉入到这场不属于他的戏剧里,没有询问过他的意见,他只能根据现有的剧本代入他的身份,被迫主动演绎。
裴月还整个人像是被浸入到了寒冬的冰雪,原本她才应该出现在这里。
她抢走了属于他的人生,他替她背负了所有的罪恶。
她是一个彻头彻尾的侩子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