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姓言,姓好听。”
“声音更好听”
秦璋坐在骡车上,嘴里叼根草梗,一会笑一会嘟囔几句。
秦珙盯着自家哥哥瞧了半天:“大哥最不喜阴雨天,每次被淋雨不骂娘都算好的了,今天还笑个没完真是怪事。”
赶骡车的耿忠:“这就叫怪了,大哥向来最护着自家兄弟,今天帮着外人说了我,还又给人赔罪又作揖的,秦珙难怪你到现在都讨不到媳妇,果然不开窍啊。”
同坐在骡车上的曹安,无声笑了下。
他也是清石村的人,同秦璋他们自小一起长大。
秦珙琢磨了一会,忽然喊道:“我明白了,大哥你是瞧上言姑娘了,难怪叫言家先挑屋舍,原来是为了讨人家欢心啊。”
耿忠和曹安,全都笑出了声
秦璋一巴掌拍过去:“就这么想你哥我啊,你曹大哥身体从小就弱,要不是言家兄弟出手护着,真出事咋办,你说该不该谢人家。”
秦珙:“确实该谢。”
耿忠调侃:“一起帮忙的还有个叫田勇,咋不见你谢人家呢。”
秦璋:“他一人吃饱全家不愁,用得着我操心安排嘛。”
曹安叹了口气:“还有很多老弱妇孺无处安置,言家只有一个男丁,若非帮我出头,你是不是也不会留。”
秦璋:“没见到言家兄弟的身手这般好,像他这种家里有两个拖累的,当然不能留。”
不是他狠心,有多大能力做多大的事。
连年天灾**,他管的村东边几十户是村里日子最好的,就是身强力壮的一起抱团取暖。
都是爹娘生的,看见那些老人躺在路边,起初秦璋心里也不是滋味。
看得多渐渐就麻木了,他能做到的,就是不叫这几十户村民,也躺在路边当流民。
提到言朝,别看耿忠之前还要砍了他,这会冷静下来也是服气的:
“这小子力气贼大,就我这二百来斤的身板子,他竟然能把我踢飞起来,我除了小时候和你们玩时,被摔飞出去过,这都多少年没双脚离地了。”
兄弟几个哄然大笑。
等到了秦家,秦璋兄弟俩下了骡车。
耿忠还要送曹安回县衙复命,很快骡车一溜烟就跑远了。
秦璋站在原地没动弹,秦珙凑了过来:“有耿大哥在,曹大哥之前被流民哄抢的事不会发生了,大哥进屋吧。”
秦璋依旧没动:“你先进去吧。”
秦珙不管他了,心里感慨果然在曹大哥面前,他这个亲弟弟都得靠边站。
其实骡车早就瞧不见了,秦璋的目光是落在街对面五十来米开外的小院上。
那院子本来是一对夫妻,带着一双儿女住的,才翻新盖好,家里就出事了。
半年前他们家去集市上卖皮货,结果回村路上被山匪劫了。
夫妻俩加上儿子全都死了,家里剩下的女儿不过十四岁。
没办法只能由族中的人说了门亲事,嫁到邻村做了媳妇,这才算有了夫家做依靠。
否则没了家人庇护的黄花大闺女,这世道下会被吃得连骨头渣都不剩。
瞧见小院里,忽然亮起了光。
秦璋笑了,嘴里哼哼着不知名的山歌,心情特别好的进了自家院子。
……
手里举着,自家哥哥做的简易火把。
言今打量着小院,一棵大柿子树下有藤椅和秋千,积了层灰但都挺新的。
左侧有放磨盘棚子,还有个仓房,右边是个小厢房,房门前搭着葡萄架。
正中间是有两间屋的正房,小院不大,但四四方方很周正,镰刀簸箕这些农具,仓房里也都有。
不但言今喜欢,言母也很满意:“今今你选的这处屋舍真是不错,还有个后院呢,到时种点小菜瓜果。”
有了落脚的房子,好像日子都有盼头了。
言今哄着母亲回了正屋,在左侧最大的房间歇息,她自己睡右侧小的那间。
言朝疼妹妹,说她得有自己的屋子,女儿家爱打扮,到时添个梳妆台,置办几个红木箱子,单独的那间厢房给她住。
言今说不过他,只能去了厢房,进屋就瞧见地上有个铁盆,被洗得很干净,里面盛着温水。
墙上铆进去的木钉子,不知道以前是挂什么用的,这会挂着帕巾。
想到刚才哥哥,催她赶紧回房,神秘兮兮冲她眨眼的模样。
“哥哥,还真是……”
言今笑着摇摇头,她都多大了,这是还把她当小孩哄呢。
她素来爱干净,哪怕只是简单擦洗下全身,言今也很满足了。
躺在烧热的炕上,整个后背贴上去,又暖和又解乏。
换作旁人,早舒坦得蒙头大睡了,毕竟当流民是个体力活。
言今双手相扣身前,眼睛特别明亮,盯着屋顶出神,
其实她是在复盘,白天里的事情可有纰漏。
现下住进清石村了,但他们依旧是外人,村子里的人防他们就像防贼一样,稍有不慎就会被撵走。
那个叫曹安的账簿,一番善意,却惹得流民骚动。
给了她兄长展示好身手的机会。
而且在她的叮嘱下,那些还有力气闹事的流民都被哥哥伤得不轻。
秦璋不可能要一群带伤的流民,自家就算只有一个男丁,也必然被选中留下。
田勇一路上互相帮衬,如今就落户在后街,位置是她帮忙选的,看似两条街,实则后院只隔了一道墙,遇到事情翻墙就能赶到彼此家中。
比起旁人,田勇算知根知底。
哪怕言今不喜欢,他对自己的那份心思,但面上她依旧能一团和气。
也不是他们家,要白白使唤田勇,就凭她哥哥的身手,独木难支田勇也需要找他们抱团取暖,才能在村子里站稳脚。
被打伤的那些闹事流民,被撵出村时眼神不善,要提防他们报复。
明天要叫哥哥去转转,若那几个流民还徘徊在村附近,撵走才能除掉隐患。
言今喜欢每晚临睡前复盘,她正想得认真。
忽然屋门传来轻微的响动,言今向来谨慎,立刻坐起身来。
借着月光,言今瞧见一把小刀探进门缝,正在拨弄门闩呢。
言今披上外衫,拿起烛台,上前将门给打开了。
门外猫腰正努力的贼人,同言今对上视线,刀子落在了地上。
言今:“进来吧。”
小贼:“啥,你叫我进去?”
言今冲着小贼身后,另外四个同样发懵人影招了招手。
“来都来了,一起进吧,最后那个记得把门关好。”
五个人高马大的男人,听话的排成排进了房,吧嗒一声是门闩落下的动静,然后屋里的灯熄了。
……
临近午夜,整个村子都静悄悄的,大家正是熟睡的时候。
忽然杀猪般的嚎叫声,响彻整个清石村。
秦璋一个鲤鱼打挺,从炕上翻身下地。
这不像人能喊出来的动静,离他们家的位置很近。
透过窗户往外一瞧,秦璋嘴里骂了句娘。
刚才他惊醒,隐约就有不好的感觉。
果然言家才搬进去的小院,似乎有火光,持续的嚎叫声也是从那边传来的。
秦璋从炕上抄起半米长的大砍刀,外套没披就冲出了屋。
秦家的人也都被惊醒了,各屋都亮着光,女人带着孩子待在屋里,男人们出来查看情况。
秦家当家的,是秦璋的爷爷,老爷子秦缨六十七岁高龄了,年轻时中过举,还做过县令。
所以与寻常庄稼老汉不同,秦老爷子遇事沉得住气,人也很有精气神。
瞧着长孙秦璋,已经冲出家门了,秦老爷子沉声说道:
“老二老四,你们守好家,小珑去给你大哥打个下手,其余人各回各屋。”
秦璋的爹死得早,秦老爷子口中的老二和老四,是他的二儿子秦正慎,与小儿子秦正民。
秦珑是老二家的大儿子,堂兄弟里除了秦璋,就属他年长,做事也比下头几个弟弟稳重,秦老爷子派他去更放心。
秦家老少爷们,齐齐应下,各自散开。
唯有秦珙,捂着嘴在那笑。
秦老爷子:“小四,干嘛呢你。”
秦珙兄弟间排老四,被单独点名,他反倒笑得更欢了。
秦老爷子没眼看,直接叫秦珙去跪祠堂,明早再出来。
另几个兄弟这下都笑了。
秦珙笑不出来了:“爷,大哥有中意的姑娘了,他这是去英雄救美你快叫二哥回来吧,别叫他碍事。”
四房行排老三的秦璟:“真的假的,谁家姑娘倒了血霉,被咱们大哥瞧上了。”
秦珑的亲弟弟,二房的老幺,只有九岁的秦琥拍着巴掌,在原地一跳老高。
“太好了,大哥又要娶媳妇了,又能吃席了。”
秦老爷子手里的拐杖,在孙子们身上,一人来了一下,最后全都罚去跪祠堂了。
其实秦小四爷,倒是多虑了。
就算没有秦珑追去,秦璋也没机会英雄救美。
因为等他赶到时,八个翻进言家小院的贼人。
五个排排躺昏死在地上,他们的手脚以很别扭的角度甩在地上,一看就是被折断了。
其余的四个,也被言朝和田勇,用捆猪的绳结,捆得结结实实跪在地上。
果然一出事,田勇翻墙就过来了。
田勇此刻正拿着瓢,喝着言今给他盛的水,觉得这院子里井水咋这么甜呢。
喝完把瓢递过去,田勇还想再要点水,这水真的太好喝了。
言今伸手要接,秦璋却走过来,把水瓢拿到了手里。
“你不是言家人,怎么也在这,莫非和贼人是同伙。”
田勇顾不上喝水了:“我刚刚还和言家兄弟一起绑贼人呢,保长不是瞧见了。”
秦璋:“没瞧见。”
他就瞧见一个水瓢,在田勇和言今手里递来递去,晃得他眼睛难受。
田勇急得不行,嘴笨翻来覆去,就那两句话。
最后被秦璋撵走,告诫他以后少往别人家来。
把人赶走回身就瞧见,言今正看着他在笑,秦璋总觉得这姑娘的眼睛,好像能看穿他心思。
言今施礼:“秦保长这些贼人就劳您处置了。”
秦璋粗鄙惯了,想着曹安平日书生做派的样子,倒也别别扭扭的回了个礼。
“言姑娘回屋歇着吧,这些贼人我亲自打断腿,全都丢出村去。”
还没晕的几个小贼,顿时哭天抢地。
这八人,就是白天里与曹安口角的流民。
被言朝伤了,秦璋又把他们撵出村,心里怀恨不敢对付秦家,就夜里翻进言家的小院。
这八人就想着,能搜刮些吃食最好,再不济如花似玉的美人,能伺候他们一晚,这辈子也不亏。
“秦爷饶命啊,您就当我们是个屁放了吧。”
言今衣袖遮脸,听到这粗鄙的话,扭过头去。
秦璋立刻反应过来,一人一脚踢过去又晕了俩。
“把臭嘴闭上,别吓到言姑娘。”
站在院里的秦珑,一脸陌生的看着秦璋,这还是他那个嘴里不离娘的大哥吗。
秦珑又用余光瞄了言今一眼。
有美人兮,宛若清扬,秦珑什么都懂了,古人诚不欺他。
言今提醒道:“如今流民都可登记在册,随意打杀,就怕秦保长为给我言家主持公道,却叫自己触了律法,不如写清楚因由,连同状书将人一并押送府衙,由官府出面解决才最合适。”
秦璋笑道:“几个小贼,他娘……他他们处置起来,不用这般麻烦吧。”
言今转过身来,也不说话,只眼中都是担忧的看着秦璋。
秦璋:……
“那就听言姑娘的。”
最后妥协的人,自然是秦璋,就这眼神谁扛得住。
上一个只需眼神,就叫他扛不住的,还是儿时犯了错,拎着棍棒要揍他的老爹,只要瞪过来一眼,他敢跑坟头睡到天亮,却不敢踏入家门半步。
秦璋:“只是这状书写起来麻烦,我就是嫌这点烦。”
他家老爷子也能写,只是这点小事麻烦他老人家,秦璋又要被唠叨,平日不爱读书习字,一份状书都写不明白。
言今笑道:“倒也不必如此麻烦,若秦保长信得过,这状书小女子愿意代劳。”
秦璋满脸惊讶:“你还认字?”
一旁的言朝满脸自豪道:“我家今今岂止是认字,经史子集无有不通,诗词歌赋更不在话下。”
这次别说秦璋了,就连秦家最好学,最像老爷子的秦珑,都忍不住又多瞧了言今几眼。
在乡下大多数男子斗大的字都认不全几个,更别提能读书识字的女子了。
秦珑暗叹:粗缯大布裹生涯,腹有诗书气自华,也不怪大哥陷进去出不来了。
言今却很谦逊道:“别听我哥哥瞎说,兄妹间自然瞧我哪都是好的,还太平的时候爹娘怜爱给我请了女夫子,读过几年书而已。”
秦璋:“如此就有劳言家妹子了,明早我来取状书。”
他也能逼着家里弟弟写,比如站在一边的秦珑。
但能有由头再往言家来,秦璋当然更乐意。
言今笑着应下:“兄长刚才对付贼人受了轻伤,但我们一路逃亡至此早就没有积蓄傍身,烦请秦保长明日押送他们去府衙时,可否按我母亲开的方子抓些草药回来。我兄长养好伤后,他擅长弓箭,猎了山鸡野兔换到钱,到时必立刻归还。”
秦璋:“你娘会医术!”
秦珑:“言家兄弟,你是猎户!”
女儿识文断字,母亲精通医术,儿子还懂弓箭。
这一家三口人,可了不得啊。
他们村子百十来户,小病扛着,扛不住拖成大病也要去镇子上看。
更别提言朝若会箭术,这简直就是给村里添了一份安稳。
箭术不光能捕猎,关键时刻也能杀匪。
秦璋有种捡到宝的感觉。
言今一如既往的谦逊,医术只懂皮毛,弓箭会些但不是神射手。
但瞧着秦家兄弟俩,态度上明显大不同了,言今满意的浅笑了下。
秦璋还去拜见了她母亲。
秦珑也与她兄长,站在一起攀谈起来。
其实言今根本不在意,几个小贼是被打断腿丢出村,还是送去府衙。
她只是需要一个合情合理的由头,叫秦璋知道她识文断字,以后村里与府衙的书信代写,乡里乡亲的家书都可找她代劳。
而她哥哥何等身手,今晚也没受伤,同样是寻个说辞,叫秦家兄弟知道她母亲的本事,叫村里人知道,言家虽只有一个男丁,但女眷也有真本事傍身。
言今心里明镜似的,这些本事就算都是真的,她自己讲出去,村里人会觉得她在故意卖弄,反而容易被孤立。
通过秦家的嘴,把消息散出去就不同了,村里人不但更愿意相信,言家也显得低调不张扬,等到有人求上门来,一来二去人情多了,他们才算在村里彻底扎下根了。